那東西被踢翻了,有滾燙的東西灑了出來,瞬間,腳下的地毯散發出一股焦臭味。
是炭爐!
她一個踉跄,眼見着要摔在那堆炭火之上,她咬了咬牙,用力轉了個方向,迫使自己摔在另一側的地面上。她猛地咳了幾聲,吐出幾口鮮血,幾點細碎的炭灰與火星濺了起來,将她的手和腿燙了幾下。
此番動靜立刻驚動了屋外的人,侍女、醫官們都推開門沖了進來,其中一人三兩步來到她的身邊,半跪在地上,一手抄着她的腿,一手攬着她的背,将她抱離那堆燃燒着的火炭。
那人的力道與身形像是個男子,身上帶着十分濃烈的血氣,與自己身上的藥味、血味混在一起。此時他喘着粗氣,心跳如雷,似是還未從驚吓中回神。
雁靈伸手撫上他的臉孔,一路摸到了他眉間延伸至臉頰上的猙獰傷疤,随後帶着詢問的語氣喚他道:“阿……夷雪?”
“是我,阿麗。”
白夷雪先是回答了雁靈的詢問,随後眉頭又緊皺起來,這張蒼白昳麗的面容上,本該是淬煉了凜冽與銳意的金蘭雙眸,如今卻仿佛蒙着一層濃霧,回蕩着深幽與迷茫。
他将雁靈抱回床榻上,先是替她拭去唇角的血迹,随後又抽出一隻手在她眼前試探一般地揮了揮。
“我看不見。”雁靈察覺到白夷雪的舉動,先是平靜地對他解釋,而後又頓了頓,問道,“凝和呢?凝和在哪?”
她看不見白夷雪的神情,卻能感受到他的遲疑,就在她準備再問一遍時,帳門外傳來了白朔月的聲音。他走了進來,接過白夷雪的話頭,回雁靈道:“她在養傷。”
“我要去看看她。”雁靈有些執着。
“你如今在丹門的後方據點裡,凝和在北堰王宮,你見不到她的。”白朔月說到,“你胸腹處的肋骨全部斷了,斷骨傷到了内髒,全身上下凍傷刀傷,沒一塊好肉,你還是先安心在這裡養着吧,待傷好了再去看凝和。”
見雁靈在猶豫,白朔月又道:“她還在昏迷,你眼睛又看不見,就算見着她,她也不會給你反應的,你安心在這裡養傷吧,夷雪會照顧你的。”
雁靈緊繃着的身軀這才有了片刻的松懈。
白夷雪讓她平躺下來,又為她蓋上毯子。另一邊,侍從們已經擡起那被撞翻的炭爐,侍女們掃淨那些炭火,又往爐裡邊填上了新炭。白朔月側頭對着醫官使了個眼色,醫官心領神會地走到桌案邊,拿起藥盒,往香爐中又添了些粉末。
“彌月……彌月與百裡延的屍體……找到了嗎?”她問道。
“找到了,阿麗放心,我已讓人為他們清理遺容,落于棺椁,百裡延已葬入百裡家的墳陵,至于彌月,我也已将他先停靈于合适的地方。”他答道。
“咳咳……”雁靈咳了兩聲,随後道,“暫時便拜托你了,待我啟程後,我會把他……帶回故土。”
說着說着,雁靈便感到一股倦意,她強撐着不讓眼睛合上,就在這時,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隻手上滿是瘡疤、刀繭,卻意外的寬厚有力。
雁靈緩緩閉上眼睛。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雁靈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屋内一衆人都松了一口氣。
“兄長。”白夷雪看着眼前滿面倦容的白朔月,有些疲憊地道,“你要一直瞞着她嗎?”他頓了頓,又道,“以阿麗的性格,若知道真相……”
“先瞞着吧。”白朔月道,“再怎麼樣,也得等她傷好了再說……話說回來,你身上這些血,是剛從哪裡打完回來?”
“有幾隻老鼠從植穆郡溜了過來,我去會了會他們。”白夷雪看了看身上凝固的血迹,沉默了片刻,問一旁的醫師道,“她為何會失明?”
老醫官對這喜怒無常的小将軍十分忌憚,自他回到北堰後,他刀下的屍體可以摞成一座山。白夷雪既問了他,他便還是恭敬地回道:“北地容易出現雪盲,不過那種情況靜養兩日便能自愈。女君的情況不像是雪盲,倒像是外因導緻,不過她頭上沒有傷口,也許就是遭受太大的刺激,出現失明的症狀。”
“會好起來嗎?”
“這……不好說。”醫官搖了搖頭,“或許會如雪盲一般自愈,或許終生都會如此。”
白夷雪緊了緊手中的拳頭,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我知道了。”
“阿雪。”白朔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宮裡還有許多事,我得先回去了,這裡便交給你了……明日……”他停頓了片刻,才十分艱難地說,“明日,宮裡見吧。”
“好。”
白夷雪說罷,将白朔月與醫官送了出去,随後又将侍女遣離。
屋内隻剩下了白夷雪與雁靈,他跪在雁靈的床榻邊上,像在西肅時那般,将自己的臉輕輕枕在她的手上。
回到北堰的這段日子裡,他無時無刻不思念着雁靈,凝和離開東殃時給白朔月寄了信箋,那時他正在植穆郡的關隘打戰,回到丹門時,他從副将口中知曉了她們将要回來的消息。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卸下染血的戰铠,立刻便帶了人前去永凍土迎接。
他在那等了一日,也沒有見到她們的人馬,就在準備上山時,他看見了夤夜從風雪中緩緩朝他這兒跋涉而來。
夤夜傷得很重,留下一路血迹,馬脖子被一支利箭穿過,使它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
這時,他的手下傳報,說從雪晨山下帶回了兩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屍體。他并不認得彌月,但是認得他身上的鬼騎令牌。于是他立刻随着夤夜,上山去找尋雁靈的蹤迹,找了兩個時辰,才沿着雪下斑駁的血迹,在半山處找到奄奄一息的她們。
他設想過許多種重逢的方式,獨獨不敢想象再見面時竟是這樣的情景。那時的她們已經被雪掩蓋,是他徒手将她們從雪中挖了出來,而夤夜在帶着他找到雁靈後,便倒在雪中再也沒有起身。
雁靈的素衣幾乎被血染成的紅色,和她的長發盡數混在一起。他将她們帶回丹門據點,白朔月帶着北堰最好的醫官與藥物來了這裡,救治幾日後,便将雁靈繼續留在丹門,自己則帶着凝和回了宮中。
雁靈的傷十分駭人,她胸腹處的骨頭斷裂,那裡便塌下去一個有些詭異的弧度,身上的血衣結了冰,與傷口黏合一處,侍女甚至不知從何處下手才能為她褪下衣物,最後是白夷雪燒熱了刀子,連剔帶剝,才将衣物褪了下來。
她的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刀口,結了疤的舊傷混着新傷,被扯動後再次撕裂,滲出的血液将整個床褥都染得斑駁。除此以外,她在雪中停留的時間太長,許多地方都被凍傷,那些腐肉被醫官剜了下來,又上了藥,因為擔心她醒來後會疼痛難忍,醫官便在屋中點了安眠鎮痛的藥香,這藥香隻有和她服下的湯劑混合後才會發作,會讓她一直睡着。
“阿麗……”他的眼眶泛紅,溫熱的眼淚緩緩滴落在雁靈的掌間,“即使您再看不見也沒關系,我已經長大了,我會是你的眼睛,你的刀,你的盾,你和阿姐的願望,我會替你們實現……”
天色緩緩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