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間古樸的大殿,用于供奉白家先祖的靈位,白家人逝去後,其屍骨歸于沐穆神山,靈位供于這裡。這間殿内常年不間斷地燃着數百盞宮燈,每日都有專門的侍女入殿灑掃、添燈油,白秦歌與白秦言去世後,靈位也供奉在了這裡。
白夷雪帶着雁靈走到祭壇門口,彼時,白朔月正在殿内,他的餘光瞥見雁靈的身影,先是一愣,随後立刻迎了過來。
雁靈看不見,他也不說話,隻是用眼神詢問了白夷雪一番,白夷雪搖了搖頭,對他比畫了兩個手勢,白朔月便猜出了一二。
雁靈推開擋在她身前的二人,憑直覺摸索着往前走,走了幾步,她摸到了那雕着暗紋的冰冷棺木,她沿着描摹着金漆的花紋往上,觸碰到了棺木的邊緣。
她短短地停頓了片刻,繼續伸手,小心地摸向棺木内。
最先摸到的,是凝和交疊在身前的手,她的指尖冰冷而僵硬,枯槁的如同林中被雪凍壞的枝木,可以想象在最後的那些日子中,她忍受了什麼樣的痛苦。雁靈繼續往她的掌中探去,随後摸到了那條細細的傷疤。
那是凝和擋在她的背後,徒手接下江看刀刃而留下的傷口。
雁靈呼吸一滞,立刻又感覺到喉口那股腥甜感,她用力一咽,忍住不讓白夷雪與白朔月看出端倪。
北堰的公主,都枯萎在了盛放的年紀。
“我名叫凝和,你病了好些時日,高燒不退,我是特意來照顧你的。”
“北堰有個說法,說逝去之人的靈魂會化作風,每當你感覺到有風吹過時,那是故人在擁抱着你。”
“在西川,逝者如沙;在北地,逝者如風;在東荒,逝者如水;在南境,逝者如木。你所将行之路,總會見到風沙水木,終有一日,你也會成那風沙水木。”
“……”
這幾句話反複回蕩在她的耳邊,她腦海嗡鳴,胸口一陣絞痛,忍不住後退兩步,用衣袖捂住口鼻,猛烈地咳出幾口血。她生怕自己的血濺在凝和的棺木上,便手忙腳亂地拉過衣擺擦拭,最後擦着擦着,她哽咽一聲,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白夷雪靜靜地站在殿門處,垂頭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花。
他那溫柔堅強的長姐,此時正躺在那冰冷的棺木裡,他那向來孤高強大的師父,如今竟凄絕無助地跪坐在地。
“我一定……要将魏流雲剝皮剔骨,懸于城門,以平此恨……”他咬牙切齒,含淚的雙眸中潋滟着瘋狂與憎惡的光。
殿外忽地響起了銅鐘之聲,古老的銅鐘一連敲響十九下,洪重的聲音回蕩在這個冰雪北國。上一次,銅鐘一連敲響二十三聲,送走了凝和的母親與姨母,這一次銅鐘一連敲響十九聲,送走年僅十九歲的她。
鐘聲停,北風起,該啟程了。
白夷雪走進殿内,輕輕将雁靈扶了起來,雁靈借着他的力量,才勉強起身,穩住身子。
這時,侍衛推着一個滿頭花白的老者走了進來,老者身形消瘦,且腿腳似乎不便,此時是坐着輪椅進來的。白朔月看見後,立刻向他抱拳行了個禮,喚道:“外祖。”
這老者正是曾經大名鼎鼎的北國霸王——白霄。
白霄一眼望見了被白夷雪護在身側的雁靈,雁靈與他記憶中的那位女君生得幾乎是一模一樣,當年白郡事變,他告信一封求助于那位女君,正因有她的幫助,他才能用最小的代價保住北堰。如今,她的女兒又傾力相助,使得他的這些孩子可以跨過坎坷,歸于故鄉。
此時并非說話叙舊的良機,于是他停頓片刻,對白朔月道:“封棺起靈吧。”
在白朔月的示意下,幾個白家的親衛走了進來,将棺蓋緩緩合上,随後,他們又敲入了幾顆長長的木釘。伴随着這些沉重而刺耳的聲音,這個可憐的公主被封在了這一方狹窄的黑暗中,再不見天日。
親衛們扛着棺椁,啟程前往沐穆神山。
在北堰沒有所謂的國喪,對于白家人來說,死亡并不代表别離,他們會化作北風,會化作鳥雀,自由地生活在沐穆神山之上,俯瞰整片北地。
沐穆神山是外人無法踏入的聖山,雁靈自然無法再多送一程。白朔月離開前特意吩咐侍女準備了一間寬敞暖和的房閣,又暗暗吩咐了宮内的總管,去丹門把近期醫治她的醫官喊來。
一衆人離開後,雁靈将侍女都遣了出去。她摸索着走到窗邊,支起窗戶。
北堰的夏季非常短暫,今年更是遲遲沒有冰消雪退的迹象,屋外的院子裡似乎有樹木開了花,小小的花兒随着北風飛入窗中,貼在雁靈的臉上。雁靈伸手接住那朵花,用指尖輕輕撫過,分辨出那是一朵梨花。
“将行之路,總會見到風沙水木……終有一日,也會成那風沙水木……”雁靈重複着老木匠說過的話。
這一路走來,她失去了很多人,母親、血親、同胞、摯友、下屬。她已經從悲痛中抽身而出無數次,也早知道,悲痛不能解決困境。
若繼續萎靡不振,隻會失去更多人。
“咳咳……”她猛地又咳了幾聲,口鼻再次湧出血絲,她懶得再擦拭,摸索着走到門口,推開門對門外候着的侍女們道,“勞煩你們替我喚來先前照看凝和的那位醫官,我有話要問他。”
“是……是!”
侍女們擁了進來,又遣了她們之中腿腳最快的小侍女去喊醫官,其餘的人則将雁靈攙到床上,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拭去口鼻處的血迹。
先前為凝和醫治的老醫官提着藥箱氣喘籲籲地趕到屋裡。這老醫官名為張濟遠,出身息甲世家,年少時遊曆北堰,承蒙白霄搭救,之後便一直守着白家。先前白霄中毒,一直靠着他才能吊住命,後來凝和送回海珠,白霄雖得以續命,但雙腿已廢。
他看見雁靈,先是一愣,随後心中猜想這便是公主逝世前都還一直呼喚着的人,便将語氣放得恭敬而溫和:“女君。”
雁靈循着聲音望向他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後道:“醫官,公主中的是何種毒,從哪處傷口開始惡化的?”
張濟遠按實答道:“老臣見到公主時,毒便已自左臂那道刀口蔓延入骨,因此很難判斷具體是哪一種毒。不過,公主中毒後面色無虞,五髒六腑卻逐漸銷蝕,此種症狀,倒是像……像……”
“九方家族的毒。”
張濟遠頓了頓,随後歎了口氣,繼續道:“女君英明。老臣說來慚愧,白将軍帶回了四具屍首,除卻百裡少主與另一位将士,另外兩具皆未驗出毒物。”
“不對……應是五具。”雁靈道,“除去百裡延與彌月,還有三具屍體。”
“确實隻有兩具。”張濟遠回道,“在白将軍之後,主公又派人上山了一次,第二次什麼都未找到。”
“咳咳……”雁靈輕咳兩聲,又問道,“那你說的那兩具屍體有何特征?”
“其中一具屍體摔得面目全非,不過他并非臉着地,可以看出他左眼塌陷,是個半瞎。另一具帶着爐灰色的鬼面,緻命傷在脖頸處,那刀口并不幹脆,看起來像新手所為。”
他們一行四人上了雪晨山,最後隻活下她一人,有關于山頂發生的事,她已無法同那些逝去的人求證。不過聽聞了醫官的這些話,她已心中有數。
“好,我知道……咳咳咳……”雁靈話還未說完,便一連咳了許多聲。
這一咳,血便又從鼻腔與口中流了出來,薦春連忙遞上一塊幹淨的帕子,又伸手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女君傷得太重,依老臣之見,先養好身子才是當前要事。”張濟遠拱了拱手,勸道。
雁靈抓過帕子,擦去臉上的鮮血,平靜地道:“隻要四肢健在,身上的傷便無礙,過些時日自然會痊愈。但是我的眼睛無法視物,瞎子可沒辦法上戰場,有什麼法子可以治愈嗎?”
“女君,大部分遭受重大打擊而失明的人,隻要解開心結,靜心修養,便會自愈。”張濟遠回道,“若女君信得過老臣,老臣便為您開幾副甯神靜氣的藥,您服藥後多加休息,莫憂思多慮,勞神動氣,不出半月便會好轉。”
“好,勞煩醫官了。”雁靈微微颔首,對着張濟遠表示感謝。
雖然知道雁靈看不見,但張濟遠還是拱了拱手,退至偏殿去寫藥方了。
雁靈望向北風蕩來的方向,聞着風中襲來的淺淡花香,片刻後,問薦春道:“薦春,屋外的梨花開得如何?”
“梨花?”薦春順着雁靈的方向窗外,遙見院中那棵開在風中,被雪壓得疲憊的梨木,她思索半晌,溫聲對雁靈道,“女君,今年梨花開得遲,還有半月才到花季,此時樹上大多還是花蕾呢,您喜歡這花,要不我折下幾枝放在您的床頭?”
“……”雁靈沉默片刻,輕聲道,“白梨不絕,朱顔難留,佳人已經不在了,折下這花又能贈予誰呢?就讓它……在那裡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