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曆九月十三,中陵皇宮。
發色灰白的中年男子穿過長廊,來到威鳳殿的大閣前,這男人雖已上了年紀,身形卻仍舊偉岸,他身着玄底金線繡過肩飛龍長袍,頭戴冕旒,眉目間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氣。
他便是中陵帝——梁昌。
“帝後還是不肯妥協嗎?”他隔着門,低聲問閣門外跪着的侍女道。
“回陛下,今日送進去的早膳與午膳一口未動。”侍女雙手交額,長跪在地,恭敬地回道。
梁昌冷哼一聲,推門進閣。
屋内,一個身着杜若底繡金線孔雀羽華服的女子倚靠在貴妃榻上,這女子約莫四十來歲,靡顔膩理,雍容得如同盛極的牡丹,華美得令人挪不開眼睛。她的身邊跪着兩個貼身侍女,聽聞梁昌進來,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阿紫。”梁昌走到她的身前,同她道,“你這般不吃不喝,若傷了身體,該如何是好?”
魏流雲未出閣時,閨名為“紫”。
魏紫是牡丹中的花後,玉笑珠香,冠絕群芳,魏流雲正如她的閨名魏紫一般,出落成這山海間難得一見的美人。數十載歲月沉澱,使這個從小就用華珠美玉、錦緞綢裙養着的女子變得更加雍容華美,貴不可攀。
“陛下。”魏流雲搖了搖手中的團扇,掩着面溫聲道,“你這般軟禁妾身,倒也無妨,待過幾日,妾也許就餓死、缢亡,到那時……”魏流雲輕笑一聲,“興許紫朝就倒戈向那群叛軍了。”
“自朕與你大婚以來,數十載年歲,朕給了你無上的榮華與權位,可你呢?你是如何回報朕的?在腹背受敵的關口,你要棄朕而去。”梁昌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捏着她的手腕,将她從榻上提起幾分,“這麼多年,你心中對朕仍舊沒有一絲愛意嗎?”
“陛下,你又不是今日才與妾結為夫妻。”魏流雲仰起臉,眉眼含笑地望着他,“于妾而言,情愛是這世間最廉價之物。”
“呵。”梁昌将魏流雲甩回榻上,俯身扼住她的喉嚨,靠在她的耳邊咬牙切齒道,“你如今鐵了心要回紫朝,難道不是為了魏複嗎?若你視情愛為塵土,那你和魏複,算什麼?”
“陛下,那可是妾的胞弟。”魏流雲平靜地回道,“妾的弟弟,從小便将妾捧作明珠,若妾行于庭院,衣裙沾泥,他可連夜為妾鋪平庭院;妾說要那王位,他便在父王殿外跪了一夜,隻為了求父王立妾為儲,哪怕妾要這天下,他都會雙手奉上。陛下,你與我隻是利益關系,如何能與妾的血親相較?”
梁昌松開了魏流雲。魏流雲伸手撫了撫脖頸,接着又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袖。
梁昌的叔父梁子禹曾是紫朝王,當年中陵洪災,梁皇從紫朝親自帶了皇子、侄子、朝臣、軍隊來到中陵治災,他待民如子,自也受民推崇,後來才在中陵建了宮殿,留在中陵,至于紫朝王位,則移給了母家的表弟,也就是魏流雲的父親。
然而沒過多久,梁昌便買通了梁皇的部下,又暗中使了手段,将向着梁皇與太子梁璟隽的朝臣一一處理,最後在梁皇病逝的前夜發起宮變,梁皇的皇後、嫡親子嗣均被他屠殺,而後他便踩着這些血親、手足的屍骨,坐上了王位。
魏流雲的父親老魏王曾與梁昌有過糾葛,他聽聞中陵之事,并沒有為梁皇的死感到痛心,而是恐懼,生怕梁昌回頭便殺來紫朝。恰好他的一雙兒女成天黏在一起,唯一的兒子唯姐姐是從,姐姐說要王位,他便真的在殿外求了一夜,要将這王位讓給姐姐。
這世間沒有女子稱王稱帝的先例,老魏王自然不肯。
他知道梁昌很早便對自己女兒生出心思,當下又着急将姐弟倆分開,便主動要将女兒嫁去中陵。魏複知道了此事後,變得十分暴躁,老魏王擔心此事被他攪黃,便試過給他下藥、囚禁,然而魏流雲前往中陵那日,魏複還是逃了出來,一路追上送親隊伍。然而他寡不敵衆,被随行的、梁昌的人打成重傷,最後還是魏流雲開口,他才聽話乖乖回去。
回去後,魏複便沉默寡言,心中對老魏王的憎恨之意無以複加。但他的長姐如今在梁昌手上,為了長姐,他隻能忍氣吞聲,将對梁昌的恨咽回肚裡。
魏流雲牽挂着魏複,魏複一心隻為了姐姐,梁昌在他們之間像是一個多餘的存在。
哪怕魏流雲為梁昌生了兩個皇子,她對這兩個皇子也沒有絲毫疼愛,甚至不怎麼上心,隻是繼續過着自己的日子,用她手上的棋子,攪亂整個棋局。
梁昌無法再勸動魏流雲,他轉身往門外走去,剛踏出門檻,他便開口對閣外的守衛說道:“屋裡那兩個丫鬟聽了些不該聽的話,你們知道怎麼做。”
“是。”守衛齊聲應完,便踏進屋裡抓人,似乎已對他的殘暴見怪不怪。
閣内,侍女們求饒的哭聲傳了出來,她們抓着魏流雲的裙擺苦苦哀求,然而魏流雲毫不在意,她揮了揮手,讓守衛将吵鬧的她們帶走。
屋外,兩個侍女繼續跪着瑟瑟發抖,生怕怒火牽連到她們身上。
就這般過了幾日,梁昌最後還是允了魏流雲回紫朝一事。于是魏流雲親自帶着手下的十幾名暗衛以及三百多名親衛,準備妥善後啟程回紫朝。梁赢帶着手下将魏流雲阻攔在宮門口,然而魏流雲隻是冷睨了他一眼,與他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車馬走的是官道,緩行了幾日,到了紫朝與中陵交界的流林,魏複已經親自帶人守在這裡,等着迎接魏流雲。
遠遠看見馬車,魏複便迎了上去,他掀開車簾,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姐姐,忍不住紅了眼眶。
自她嫁給梁昌,幾十年了,她都沒能回來看他一眼。有幾次梁昌大宴九國,他也隻能在座下遠遠看她一眼,甚至連話也說不上一句,他時時覺得姐姐已經忘了他,但魏流雲偶爾送來的信箋、禮物,能證明她還牽挂着他這個弟弟。
魏複将馬交給了騎從,接着便翻上了魏流雲的車廂。車隊繼續啟程,往紫朝王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