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循照着前塵記憶,張晚霁一路朝着記憶之中的将軍府疾奔而去。
這一次出逃,她第一個想要去見的人,就是沈仲祁。
雖然此舉莽撞又冒失,但讓她真的等不下去了。
重活一世,就像是失而複得,她不想再将就與妥協,現在就想跑去見他,隻想去看一看那個被自己辜負的人好好活着的樣子。
終于,在一片澹泊寒涼的雪霧之中,張晚霁看到了一座幽僻的府邸,其掩映于一片枯樹之中,天時近暗,遠觀而去,府邸并未掌燈,毫無一絲生氣可言,猶若荒宅,顯得森然駭人。
張晚霁前世并未來過将軍府,今番貿然上門,心中多少有些忐忑與踯躅。
當下,她趨步至将軍府府門前,目色逡巡了一會兒,此處竟是連一個守衛也無,更是顯得人煙荒凄。
張晚霁揚起了藕臂,撚住獸首銅環,敲了一會兒門,并無人應。
一抹凝色掠過她的眉庭,莫非,沈仲祁并不在府内?
種種疑緒掠上心頭,如同石礫,在她的心河之中,砸出不少漣漪。
張晚霁沒空暇細想,禦林軍快追繳至前,自己隻能速速又敲了一回門,朝内輕聲喚了一句:“沈将軍——”
一陣料峭凜冽的雪風紛紛揚揚吹過,她的嗓音猶若一縷浮絮,被揉碎于半空之中,飄散無形。
手也都快敲腫了,裡處仍舊一片沉寂。
張晚霁的心漸漸沉下去。
身後的禦林軍一直在窮追不舍,猶若索命的羅刹,步步緊逼,他們俨若四散開去的羅網,逐漸從四面八方包抄近前。
她逃婚那一刻的孤勇,此一刻,漸漸被惶恐與怅然所取而代之。
留給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萬一此番錯過,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終究不死心,張晚霁鼓足勇氣叩門,長喚一句:“沈仲祁!”
下一息,倏聽吱呀一聲鈍響,森冷的府門大開。
昏晦的光景之中,行出來一個少年郎。
他身着白色中單,外罩一席玄色袍衫,寬松的大袖衫并沒有完全掩罩住他颀長修直的身量,肩膊寬展,白衫的襟口稍稍敞開,隐約能見到溫韌瘦削的身軀線條,以及一些交錯的、已經結痂的傷口。
玉冠束發之下,深邃冷峻的五官輪廓,滲出掩不住的清冷沉寂。
一雙眉眸蘸了星星點點的血,眼神薄冷如寒川。
少年輕描淡寫地立在她身前,沒有過多着力,一股強大的壓迫感迎面而至。
張晚霁話音剛落,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就眼睜睜地看着傾慕久矣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
少年仍舊是記憶之中的面目。
如此熟稔,又如此陌生。
涼冽的雪風之中,漂泊着一股極淡的血腥氣息,掃過鼻梁。
張晚霁呼吸陡地寂止,一切醞釀好的話辭,梗在了喉腔之中。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沈仲祁,這一刻,整個人間世,聲籁俱寂。
眸眶不受控制地濕熱,甚至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
她的少年,還活着,那就很好了。
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哭,好丢人。
張晚霁鼻翼淺淺地翕動了一下,竭力将濡濕之意憋了回去。
薄雪砸在沈仲祁勁韌的肩膊上,外頭的人,不是禦林軍,是柔昭帝姬。
她跌跌撞撞行近前時,他能明晰地嗅到一陣淡泊清郁的梅花香氣。
她看起來格外哀婉悲傷,委屈又脆弱,如一枝弱柳扶風的嬌花。
張晚霁輕聲道:“沈将軍,能否讓我進去避一避?”
她說話時,緩緩挪前一步,海棠色的裙裾被青石階梯上的雨漬打濕。
身後是一片明烈通透的火光,她逆光而立,火光攏在身遭,襯得人兒嬌弱無依,顫抖得如篩糠。
莫名的,沈仲祁的心口顫了一下。
“殿下為何逃婚?”
張晚霁怔愣,擡起眸,發現他正看着她,神态沒有太多波瀾,但目光極為有力,格外抓人。
張晚霁從他的視線之中讀出一種複雜。
細思起來,前世這個時間點,她與他的交集其實并不深,寥寥數面之緣,每次相見,不是在歲末的宮宴上,或是在世家子弟麇集的習武場上,她從未同他單獨說過話。
兩人談不上熟稔,羁絆也淺,他沒有責任與義務救她。
在劍拔弩張的氛圍裡,張晚霁被他的目光縛住手腳,難以動彈,頭腦亦是混亂至極,來不及細想,隻道:“那個狀元郎,日日送自己所寫的詩詞書畫到長春殿,我不喜他的婉約作風,本欲差遣宮裡的嬷嬷去回絕,但嬷嬷遭人收買,篡改了我的措辭……總之,父皇就賜了婚,但我不想嫁給不喜歡的人,想給自己謀一條出路。”
張晚霁說畢,心底完全沒有底,自己一席措辭,錯漏百出,邏輯亦是不自洽。
沈仲祁在沙場征戰數年,閱人無數,最懂人心,如何會信她?
少年斂目看着她,不動聲色,張晚霁能夠感受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沉甸甸的,俨若泰山。
她不敢再看他,一眼都不能。
沈仲祁一定會拒絕她吧。
此刻,宮牆背後,遙遙響起了一陣震天價響的喧嚣,是禦林軍的人馬逼近了,他們的喝聲,雜糅着紛亂的槖槖靴聲,在岑寂的宮道之中格外明晰刺耳。
“柔昭帝姬往将軍府的方向去了!”
“快追!”
“追獲帝姬者,重重有賞!”
阒寂的宮道之上,白雪皚皚,一列禦林軍在風雪之中疾掠而至。
兵衛整頓有素,燃起火把,火把之上裹着油氈布,雪侵不滅,橘橙色光火一舉撬開濃晦的昏夜,火光所照之處,熠熠亮如白晝,聲勢浩大,四散開去,要教逃跑的人無處遁形。
張晚霁近乎無措且惶然,忽然之間,沈仲祁側了側身:“殿下進來罷。”
有一道驚雷在體内炸開,張晚霁錯愕地擡首。
沈仲祁打開一扇府門,給她開辟出了一片空曠的逃生出路。
張晚霁懵懵逃了進去。
她的裙裾獵獵翻飛,與少年寬大的雲紋玄袖相錯而過。一绺鴉青色發絲,裹藏着幽幽的梅香,浮掠過他的鼻翼,蹭的他肌膚微癢。
她剛逃至花廳的照壁,外頭就傳了紛亂的人馬聲。
是禦林軍将府門團團圍攏住了。
待喧嚣稍息,便是傳了恭恭敬敬的問禮聲。
林玦道:“沈将軍,今日乃是柔昭帝姬的婚典,一個時辰前她忽然從金銮殿前逃婚,我們一路搜尋,發現她最後出現的身影,是在将軍府裡,不知——”
那人頓了頓:“能否讓禦林軍入府搜尋?”
張晚霁認得此人,殿前司副指揮使林玦,前世是非常嚣張的狗腿子,如今在沈仲祁面前,竟是變得如履薄冰。
但兩人的官秩,分明相近。
張晚霁素手藏在袖裡,忐忑地等着沈仲祁的反應。
沈仲祁并未應承,隻是淡聲道:“這将軍府很大嗎?”
他的話音持重沉穩,尾音噙着淡淡的弧度,仿佛來自雲端,給人一種喜怒難辨之感。
林玦沒反應過來,直至對方道:“值得林指揮使帶這般多人,若不知情,以為你是奉旨抄府。”
整一列禦林軍仿佛被鉗扼住咽喉,驟然跌入死寂。
林玦被他說得一震。
沈仲祁少年投戎,不出三年,已從無名偏将坐到先鋒将軍的位置,加之今歲他率兵平定塞北一場暴亂,立下赫赫戰功,在大内頗有些地位,宮人背地稱他是冷面閻王。
林玦潸潸冷汗直落,立刻恭首道:“自然不敢!隻是柔昭帝姬大婚,萬不可出什麼纰漏,我目下急于将人尋回,還請沈将軍行個方便,隻消确認帝姬不在貴府,在下立刻帶兵離去!”
沈仲祁不緊不慢道:“想搜府下,在下自然光臨。”
張晚霁蓦地提緊一口氣,身軀繃直了。
林玦謝過,本欲吩咐衆人去搜,但複又斟酌了一會兒,決意一人前去搜尋。
将軍府前庭清幽空曠,置物極少,是否藏人,情狀是一覽無餘。
林玦掃視一圈,遍尋無獲,他正待往花廳行去。
張晚霁聽着槖槖聲慢慢迫近,指尖緊了一緊。
讵料,深院之中傳了一陣撕心裂肺的人聲。
凜冽的空氣之中仿佛生滿鋒銳的獠牙,咬齧在聽者的肌膚上,教人毛骨悚然、頭皮發麻。
林玦止步,眉間攢有一抹異色:“沈将軍,府中可是有旁人?”
沈仲祁掀起眼,淡聲道: “一介重案逃犯罷了,人有些渾噩,在下命人往其耳中注沸水,目下應是清醒。”
這聲音,輕若鴻羽,僅兩人才聽得見。
林玦卻如遭受千斤般的壓迫,心被兩句話死死勒住,愈來愈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