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纏上的第五夜】
整一座屋宇猶若被一隻隐形的手,鉗扼住喉嚨,驟地跌入死寂,趙樂俪的吐息,跟着支摘窗外紛亂飄搖的雪絮,一同墜落而下。
她以為自己是聽岔了,但謝圭璋已然款款起身,吩咐堂倌準備來了熱水。那一圍繪摹着綠頭鴨戲水的八軸雲母畫屏背後,先是傳了一陣簌簌簌的斟水聲,陸續有人擡來珍貴的草藥與花瓣,它們用竹篾所編制的圓筐籠盛着,悉數撒向湯桶,俄延少頃,空氣之中浮泛出一片乳白的淋漓蒸汽,男子映現在屏風上的修長輪廓,變得影影綽綽,朦朦胧胧。
一種拘謹之意攫住趙樂俪,她望向了牆隅處的更漏,目下時抵申時牌分,是她尋常濯身的時刻。
她抱緊身軀,微微弓緊纖腰,下颔埋抵于并攏的雙膝之間,
現在處于一種陌生的環境裡,她所面對的人還是一個惡煞,兩人同在屋檐之下,她做不到卸下一切防備。可是,若不聽他的話,遭殃地會是她。
她身為女子,在力氣方面天然遜色于男子,加之手腕與足踝俱是受縛,假令謝圭璋要做些什麼事,她連一絲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娘娘,準備更衣了。”
思忖之間,謝圭璋已然回至她的近前,眸色如點漆,神态柔和似水,作勢要抱起她。
趙樂俪側過身軀,畏葸了一下,避開他的觸碰。
“娘娘是對這湯桶不滿意麼?”謝圭璋點了點首,若有所思,唇畔噙起一抹亢奮的笑,道,“很好,那謝某就将客棧裡的人全殺了。”
趙樂俪聞罷,觳觫一滞,回望向他。
她完全相信他會說到做到。
人命對謝圭璋而言,俨如浮雲。她已然親眼目睹過他弑人的場景了,不知宋熹帝是否是他行刺的,可她見過他殺了錦時。
說是以保護她的名義,但憑本心而論,趙樂俪不希望有人死去。
謝圭璋并不通人情,更沒有心,是個唯我獨尊的秉性,動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講道理又講不通,再這般下去,趙樂俪感覺自己真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
無奈之下,她必須做出一些妥協——
“我隻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适應這裡,沒有說湯桶不好的意思。”趙樂俪試圖鎮壓住謝圭璋骨子裡隐隐作祟的弑念,口吻放緩,“你不要去傷害那些人,好嗎?他們都是無辜的。”
謝圭璋淡淡抿唇笑,沒有接話,仍舊維持要抱她的姿勢。
趙樂俪看懂他的肢體語言,這是想讓她主動靠前上去的意思了,她服從他,讓他愉悅,他便不會有弑念。
趙樂俪靜定地深呼吸,低低地垂下眸子:“你将繩子給解開好不好,我會自己更衣。”
謝圭璋雙手撐在軟榻邊緣,身軀微微朝前傾斜,視線與女郎平行,鴉黑的濃睫上擡,眼尾彎彎,一字一頓重複她的話辭:“解開繩子嗎?”
為不讓他生出疑慮,或者給他制造拒絕的機會,趙樂俪心中打定了一個主意,揚起臉,道:“你也知曉,論氣力,我自然是不如你的,昨夜和今晝我都試圖逃跑過,可發現逃不了,我也就放棄了,畢竟這是徒勞之舉。”
“謝圭璋,我不會逃,你解開繩子,可以嗎?”
女郎的嗓音柔韌而軟糯,俨如蘸了春日雨水的輕熟青梅,滲透着微甘醇而青澀的氣息,萦繞在聽者的心頭。
謝圭璋偏首注視她片晌,在長達十秒的對視之中,趙樂俪的額庭和後頸處,隐微滲出一片虛薄的細汗,她知道謝圭璋在斟酌她的話,但被這般一雙銜笑的黯眸凝視着,她難免有些顫栗。
“好,謝某為娘娘松綁。”謝圭璋輕聲笑了下,替她解開纏縛在腕骨上的粗繩。
趙樂俪繃緊的背脊,微微松弛下來,舒下一口氣。
因是被長時間綁縛着,她以為自己的骨腕處,會添一些淤青色的勒痕,哪承想,打從謝圭璋為她塗抹了藥膏後,她手上的傷痕悉數療愈,她的肌膚仍舊瓷白如凝脂。
趙樂俪有些納罕,心中生出了一絲複雜。
謝圭璋有時候心思細膩得可怕,會替她養護她的手。
摒除蕪雜的思緒,她徐緩地步下床榻,行至屏風後,纖纖素手探向合襟上的束帶時,有些踯躅,到底還是朝屏風背後睇去一眼,男子的影子沒有映現在上方。
謝圭璋并未跟上來。
确證自己暫且是安全的,開始寬衣解帶。
空氣岑寂如謎,隻剩下衣料摩挲墜地的細微聲響。
燭台上橘橙的火,勾勒着她纖細玲珑的身影,輪廓出現在了畫屏之上,趙樂俪發覺時,眼睑跳動了一下,謝圭璋會看到畫屏上的影子嗎?
她有些拘束,将換下的宮裙懸挂在近處的衣椸上,便要進入湯桶之中。
“娘娘沐浴時,怎的不褪下诃衣?”謝圭璋的嗓音從屏風背後傳了過來。
油芯沿着燭台跌落,在女郎的面容上掀起了熱焰。循理而言,趙樂俪該斥責他冒犯,但是,當她用餘光朝着屏風外瞥去時,謝圭璋隻是坐在外間的茶案前,慢條斯理地喝茶。
在他那樣的一個視角,是根本看不到屏風内的情狀,如此,他又如何知曉自己是怎麼樣的呢?
趙樂俪心下惕凜。
似乎是覺察出她的顧慮,謝圭璋輕笑出聲:“娘娘放心,謝某不會偷看的。”
似乎就為了等他這句話,趙樂俪繃緊的心神松弛了些許,繼而縱身鑽入湯桶,在水下慢慢将诃衣褪下,将其懸挂在湯桶邊緣。
湯桶很寬敞,蒸汽騰騰的水上浮泛着薄荷、白蒺藜、山楂、草烏等諸色中草藥,水的溫度是适中的,趙樂俪靜靜地靠在桶壁邊緣,一晌用香胰濯拭身軀,一晌思量着接下來的對策。
她被他擄掠至此處,她兩番逃脫未遂,已經引起他的高度警覺,接下來的時刻裡,她必須處處小心,但凡露出點出逃的迹象,他很可能不會再這般好說話的了。
方才與謝圭璋對話時,他說了此處是一座客棧,這說明她還沒離開京城,即使如此,她還是有一線獲救的生機的。這一會兒,太子應當遍搜宮城,發覺她已經被帶離大内了罷,她相信他會派遣俞昌出兵,封鎖住東西兩座廊坊。
隻是,京城酒家林立,少說也有上千家,一家一家地摸查下去的話,未免太慢了,她會等到營救的時刻嗎?
一切都是未知。
趙樂俪垂下眸睫,望向腕心所纏繞的玉璜,曆經一番洗濯,表面的雲紋泛散着剔透溫膩的光澤。
玉璜并不是完整的,原先是由黑白二色組成,代表陰陽兩面。當初,上京前,姨母鄭重其事地将黑色的部分交付予她,說:
“阿俪,你的母親國色天香,貴為太傅之嫡孫女,十七年前為趙闵所娶,一年後有了你,但宋熹帝一直垂青于她,欲奪臣妻。五年前重陽節,帝王在京郊寒山設一場宮廷夜宴,趙闵應其邀延,攜你的母親赴宴而去,卻是,再未回來過。”
“趙闵說,你的母親是不慎失足,落入山崖的瀑流裡。”
“坊間有人說,你的母親是遭罹帝王強占,不堪受辱,投水而亡。”
“五年過去了,姨母在等待一個交代,但在這人心鬼蜮的皇城之中,當年參赴寒山夜宴的所有人,或噤聲不言,或死于非命,或辭官歸田,你的母親就這樣消失了,仿佛不曾出現在這個人世間,所有人都默認了她的消失。”
“阿俪,你知道嗎,姨母有個直覺,堅信你的母親還活着。那個時候,姨母差人去寒山尋過你的母親,一個月後,線人無一例外死于非命,但有人冒着危險寄送回來一樣東西,是一張字條,上面僅兩個字。”
十七歲的趙樂俪問:“是什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