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纏上的第十夜】
咄咄迫近的槖槖靴聲、金戈交鳴之聲,俨若一根細密柔韌的針線,細細縫住趙樂俪的喉舌,整個人的心律,跟随支摘窗外侵膚噬骨的冷雨砸檐之聲,沉重地砸落。
趙樂俪心律錯漏一拍,頓住稱量藥物的動作,朝窗檻之外凝睇而去。
楊隐帶着諸多精銳,将醫館裡三圍外三圍團團抄封,那些攜帶小兒問診的人,悉數被驅策在外。
馮大夫正在藥鋪門簾前,同楊隐交涉:“官爺,您昨夜搜刮過藥館了,今朝又要搜刮一輪,這不是明擺着為難我們嗎?更何況,昨夜我也解釋過了,近日在鬧鼠疫……”
馮大夫尚未來得及解釋完,楊隐一個冷戾的眼色遞了過去,侍守左右的禁軍悟過意,上前押住了他。
楊隐冷哼一聲道:“屋中雖置放有鼠藥,但并未真正出現過一隻耗子,更何況,屋中一片狼藉,豈能是幾隻耗子所為?真當禁軍是無知小兒,能被你這等拙劣的謊言所蒙騙?”
言訖,楊隐大步繞過照壁,扯開青簾,穿過内堂,在通往藥館後院的廊庑停駐下來,他朝藥坊遠眺而去時,透過一扇窗檻,正好撞上女郎的視線。
事态這般急轉直下的發展,全然超出趙樂俪的預料,與楊隐對視的那一瞬,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她回溯起出嫁那夜被追殺的時刻,當時她用餘光看到丹壁之上的黑色人影,不曾真正看清追在身後的人,究竟是誰。
但在接下來三番與楊隐側面交鋒之時,趙樂俪逐漸肯定一個猜測——楊隐就是在那夜追殺她的人。
楊隐已經見着她了,此地不宜久留,她必須盡快離開。
隻是……
趙樂俪微微咬着唇,朝着牆隅處的更漏看去,又過去一刻鐘了,謝圭璋竟是始終不見人影。
他到底是去了何處?
可是遭遇了什麼棘手的事,抑或着是被什麼人絆住了?
趙樂俪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緊了一緊,指關節泛着一層僵冷的浮白。
腦海之中的思緒,剪不斷,理還亂。
不能再在此處等候下去了,否則,她就要被楊隐抓了去。
“姑娘,你且從西角門逃出去,那裡通往南市,那處管控較為疏松,不曾有禁軍把守,你就逃至那處!”曹氏心急火燎地道,言訖,且從藥鋪裡整理出數袋藥,一并交付予她的手上,關切地道,“這些皆是治理風寒的藥,姑娘且收好,你身子骨孱弱,此番潛逃怕是又要折騰了,你若是感到體寒,便是将這些藥服下,休息一夜便會療愈。”
趙樂俪心中湧入了一陣暖流,意欲從袖囊之中摸出一些碎銀,交至她手上,卻是被曹氏推拒了開去。
曹氏搖搖首,道:“你今晌在藥鋪做活,這些藥,權當作報酬,你隻管收下便是,不必如此拘禮!”
這廂,楊隐已然提着劍,緩緩迫近。
劍刃從長鞘之中緩緩撥出的聲響,在婆娑滂沱的雨聲之中,明晰可聞。
禁軍俨若鷹隼,織成了一道天羅地網,緩緩地從四圍鋪開。
曹氏催促道:“姑娘,沒有多少時間了,快離開!”
趙樂俪不得不離開了,但,她又憂心起馮氏夫婦的安危。
楊隐已經知曉兩人将她和謝圭璋藏在此處,她離開後,楊隐會饒過他們嗎?
“姑娘,你快走!”曹氏安撫道,“我們不會有事的。”
楊隐的身影,已然映現在了門簾之上。
趙樂俪斂聲屏息,一晌将藥物納藏于袖裾之中,一晌速速穿戴上雨蓑,朝着西角門直奔而去。
一道驚電,猝然從穹頂之上滾過,猶若一道泛散着森寒冷光的雪刃,将蒼茫的天地劈裂成了兩半,暴雨洶湧如注,凜冽的風咆哮大作。
穿過西角門,南市就在不遠處的地方,趙樂俪急促地趕過去,雨水裹挾着雪霜,迎面掃刮于她的面容之上,趙樂俪感到生疼無比。
「砰」的一陣尖哨般的利響,一道流矢破空而至,疾射于她近前的一株桑樹之上。
趙樂俪心髒血液凝凍成了霜,沒有料知到,楊隐帶着禁軍這般快就追蹤了上來。
她不敢朝後看,左顧右盼了好一番,霍然發現不遠處坐落有一處廢舊的古寺。
應當是可以藏人的。
趙樂俪毫不猶豫地搴起了裙裾,奔入了古寺之中。
少時,岑寂的寺門被人推了開去。
楊隐裹挾着一身寒霜行步進來,縱目四攬,寺内陳置十分簡陋,左中右攏共三開間,左一進是舊時僧人所栖住的禅房,右一進是溲米炊爨的竈房,中堂處是一尊生了赤鏽的佛像,并一張供奉香火的樟木長案,案上有數座香壇,不過,已然是積了諸多塵霭了。
楊隐一邊探赜,一邊道:“娘娘,您藏在何處?”
“别藏了,下官已然看到您了。”
趙樂俪低垂下眼睑,撚緊了袖帶之中的青玉短劍。
她躲藏在佛像背後。
楊隐的步履聲,緩緩迫近,每一步,似是踩在了她的心口之上。
趙樂俪打定主意,比及楊隐出現在佛像前,她就搗出短劍。
——「這柄短劍贈與予你,平常練練手,遇敵時,招呼過去。」
謝圭璋的溫聲囑告,曆曆響徹于耳畔處。
哪承想,楊隐的步履聲,在佛像近前不足一丈的位置,忽然消失了。
趙樂俪眼睑微跳了片晌,攥緊袖中短劍,屏住聲息,候了好一會兒,外處仍舊沒有動響,她遂是從佛像背後出來。
楊隐的身影杳然無蹤。
他是去了何處?莫非是沒尋着人,撤軍了?
思忖之間,一道冷涼的嗓音,幽幽從她身後響起——
“下官尋到您了,娘娘。”
-
北市,護國公府三裡外的市坊。
半個時辰前。
謝圭璋在府邸外處兜繞了數周,發現此處竟是撤走泰半的禁軍,留下來的,全是清一色的生兵。
他眸色凜冽,預感有些不妙,要回馮氏醫館。
這時候,一道華貴低奢的轎辇出現于不遠處,車蓋如雲,底下懸挂一盞靜美的羊角宮燈,簾子被挑開,内侍公公撐着一柄油紙傘,一片雨影憧憧之下,淡入了宋谟的身影。
兩個男子,一個玄裳紅帶,一個雪袍玉帶,一個在雨光的暗面,一個在亮面,兩廂互成對峙之局,氣氛變得滞重且僵寂。
“久仰謝公子的英名,今番得見,果真不同凡響。”宋谟主動開口,嗓音顯出了一種柔潤溫和的況味。
謝圭璋慵懶地乜斜對方一眼,揉了揉腕骨,如銀勝雪的手指,指腹修長柔韌,正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枚飄零于空氣裡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