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娘極是清楚謝圭璋此人的秉性,天生反骨,偏執冷愎,一旦認定要做什麼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已經清楚他勢必要接下那位素未謀面的雇主的委托了。
麓娘凝聲說道:“你來百鬼閣七餘年,此則第一次悖逆行規,你可知曉,這意味着什麼?”
謝圭璋漫不經心地頂了頂上颚,輕掀狹長入鬓的眼睑,眼周泛散着一圈薄紅,不答反問道:“過去數年,我亦是執行過不少任務,不論是委托對象,亦或是刺殺對象,或多或少皆與大内皇室有所牽扯,你當時也并未如此警惕,怎的在這一回,就開始如此慎微?”
麓娘眸底掠過了一抹黯色,顯然可見地,謝圭璋此問,真正意義上,算是觸碰到了問題的核心動脈。
哪怕他并非百鬼閣真正的掌權者,但每次談話,都會主動争取到談話的主動權,讓問話者被他牽着鼻子走。
謝圭璋很清楚,過去數年以來,他悖逆過無數次,但麓娘從不曾對此上綱上線,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在這一回,她卻拿他截和任務這一樁事體說事,此中顯然是有内情。
麓娘委實是瞞不可瞞了,淡聲說了一句「罷也」,少頃,她從格屜之中抽出了一隻明黃戗漆的、上了封條的細口魚筒,對謝圭璋道:“這位原雇主,除了寄送對趙樂俪的委托書,還額外送來了這一樣東西。”
謝圭璋俯眸望去,赫然發現這是皇家诏書專用的信筒,他信手剝開敷了一層油蠟的齒口,戗漆黑釉的筒腹之中,盛裝着一軸缃黃色描底的缣帛。
謝圭璋将缣帛徐緩地攤展開去,在盈煌燭火的照徹之下,他适才辨識清楚,這是一封皇诏。
正文部分,書寫的,乃系名副其實的瘦金體,隻有簡短的一句話。
麓娘深曉謝圭璋不精通文言文,适時解釋道:“正月廿一日,宋熹帝遭刺,翌日就被宋谟以犯了癫痫為由頭,移送入璇玑宮。”
說是皇诏,這一封诏書裡,也沒有頒發什麼命令,隻不過是在闡明宮中的一則變數。
一抹異色橫掠過謝圭璋的眉庭,道:“能替帝君竊自召發皇旨,這一位委托者,莫非是宮裡的人?”
謝圭璋非常清楚,璇玑宮坐落于皇城北部最為偏遠的地方,曆來諸多不受寵、亦或是遭罹陷害的嫔妃,通常是發落至冷宮。帝王竟是也被遣至璇玑宮,這一樁事體并未傳出皇城,應該隻有深宮當中的人才知情。
麓娘很驚異,道:“你知曉這一封皇诏,并非帝君之手?”
謝圭璋信手指着正文内容左端的玺印落款,解釋道:“一般而言,帝君頒發情勢特殊的皇诏,應當是「皇帝信寶」,并且在魚筒的開封處,額外戳下「四方之寶」,但是,不論是玺印,還是加蓋落款,都與尋常的文書全不契合。”
麓娘眼睑微微一動,凝聲道,“所以,這位委托人,明面上是委托你保護趙樂俪,暗地裡,卻暗示宮中局勢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并且,這些變數指向了宮中的儲君。”
麓娘的口吻極其隐晦,謝圭璋已經聽明白了,發動宮廷政變的人,正是太子宋谟。
畢竟,皇诏之上的這些玺印,皆是太子專用的。
這也是麓娘不願謝圭璋去接第二份委托的緣故,宮中形勢險峻,詭谲多端,趙樂俪身為太子妃,便是入了宋谟躬自布下的棋局,謝圭璋暗渡她出宮,襄助她脫離險局,這無疑是與貳臣的勢力作對,牽一發而動全身,日後必将招緻無窮禍患。
謝圭璋将這一封皇诏緩緩阖攏,攜藏在身,麓娘挑了挑眉,凝聲道:“你不打算讓她知情?”
不用特地指名道姓,謝圭璋亦是知曉「她」是誰。
謝圭璋唇畔噙起了一絲淺淡的笑意,淡聲說道:“時候未到,到了合适的時機,我自會同她說。”
-
思緒逐漸回攏,謝圭璋對趙樂俪說道:“今夜子時過後,我們便出城。”
他坐在她身後,勁韌勻實的胳膊,虛虛地摟攬着她的楚腰,另一隻空置的手,輕輕地托舉着她的藕臂,遙遙指着臨安城内的市坊。
他的嘴唇輕輕俯低了下來,與她的耳根僅有一紙之遙,噴薄而來的矜冷氣息,織成了一張隐形的霧,牢牢地網住了她。
這般一來,她整個人,似乎皆是被他深深地摟攬在懷,一陣鋪天罩地的壓迫感迎面而至,讓她動彈不得,連呼吸都輕到了極緻。
她的身軀嚴絲合縫地貼抵于他的胸.膛,縱使隔着數層衣料,她依舊能夠深切地覺知到,從他身上所傳導出來的、源源不斷的熱意,還有滾燙潦烈的體溫。
這本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可能對于謝圭璋而言。
但在趙樂俪的心腔之中,掠起了一陣風暴。
趙樂俪緩了好久才真正緩回神來,後知後覺,謝圭璋是在帶着她識辯城中的四市八門,宵禁後,他的出城線路是什麼樣子的。
她原是空蕩蕩的心,被一股溫熱的暖流,緩緩地充實了起來。
不消說,她整個人被一陣力道所溫暖地包裹了起來。
趙樂俪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溫聲說道:“距離子時還有兩個時辰,你能否給我一副紙筆?我想給姨母去一封信。”
猶恐謝圭璋誤會了什麼,趙樂俪擡起了眸,緩聲道:“我想給姨母報個平安。”順便跟她交代一番自己的近況。
謝圭璋看了她好一會兒,鎏金日色偏略地斜照下來,在女郎的面容上鍍上了一層雪白的柔光,她看起來格外乖馴。
謝圭璋笑了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