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萬頃破裂的冰層之上,江水開始解凍,泛起一片粼粼波紋,在靠近第七個橋洞的地方,他定睛望去,很快地,看到兩道上下沉浮的身影。
比起遠處甯谧的水面,以及那一片沉浮的碎冰,這靠近橋洞一帶的水面,反而是漣漪陣陣,漣漪周遭,漾曳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瀾。
夜色深黑,距離且遠,宋谟根本看不清橋洞底下的細緻狀況。
但他笃定地是,謝圭璋與趙樂俪就在第七座橋洞的正下方。
他們所潛行的路線,橫穿卧龍長橋,一路橫渡南市坊與西城隍,往東岸速速遊弋而去,準備進入臨安城之外的汴河一帶。
汴河以南的位置,靠近落蔭山脈,叢林密布,若是讓他們遁入山脈,那就不太好辦了,事情也會變得棘手。
一抹沉鸷之色,拂掠過宋谟的眉庭,溫熙的面容上,變得晦冷如霜,弑意洶洶。
他淡聲說道:“拿開元弓予孤。”
在目下的光景裡,袁瞻遞呈了一柄合襯的長弓并一撒袋翎箭上來。
宋谟用左手食指與拇指,丈量了一番橋頭與橋洞之間的遠近,确證好距離,他長身靜伫,抻臂擡腕,挽箭搭弓,拉了規整的半個滿月。
不過交睫的功夫,伴随着一陣撣弦破空之聲,翎箭裹藏着凜冽的風雨,咻咻剪波開來,照定其中一人的後心,亟亟疾射而去!
宋谟張弓射箭的動作一氣呵成,袁瞻朝着箭簇所射的地方看去,僅一眼,他到底還是滲出一身虛薄的冷汗。
太子殿下打算真正射殺的人,不是謝圭璋,居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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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卧龍橋洞之下。
風雨如晦,江海滔滔。
謝圭璋負着趙樂俪渡江而遊,兩人衣衫盡濕。
趙樂俪趴伏于他寬厚溫實的背上,她周身皆是寒沁沁的,謝圭璋覺察她可能是不耐冷寒,悉身皆是在打着寒顫兒,這是行将感染風寒的征兆,他遂是源源不斷地傳了内力給她。
趙樂俪摟他摟得更緊,依偎于他溫實的背部,下颔深深埋于他的頸膚之間。
她問他,他們要逃到何處去?
目下通明河的江畔,都是禁衛和勇士營的人,他們将此處圍了個水洩不通,一路皆在巡河緝拿,援助的兵力,亦是一直在源源不斷地增加。
質言之,她和謝圭璋根本沒有上岸這條生路。
也不知趙闵和岑姨娘性命如何了。
趙樂俪陡覺自己的境遇委實是荒唐且可笑的,她連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怎麼會在這種節骨眼兒上,去擔憂這兩個人的安危?
話說回來,趙闵是知道母親失蹤真相的人,她殷切希望他一定要活着,萬望從他口中知曉更多。
趙樂俪正思忖之間,一陣濕冷的風,陡地傳了過來。隐隐約約之間,她聽到了一陣極輕極細微的開弓之聲。
趙樂俪心間打了個突,循聲望去,赫然望見近處橋洞之上,宋谟正在張弓挽箭,箭簇直指謝圭璋!
趙樂俪大腦一片空茫,眼睜睜地看那一枚冷箭疾然射來,她幾乎是出于下意識的,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猝然揚起,牢牢扳住他的肩膊,纖細的身軀猛然前傾——
變故幾乎是發生在一瞬之間,寒冷的空氣之中,浪花四濺,俄延少頃,陡地撞入一陣稠郁的血腥氣息。
那一柄箭簇,直直貫穿趙樂俪的左側肩膊,迫的她整個人前傾一下,斑斑血漬灑濺當空,血染滿襟,零星血漬濺在謝圭璋面容上。
女郎不偏不倚橫擋在他的近前,身上流出的血,彌散入滿是浮冰碎塊的江水之中。
謝圭璋眼尾浸染着一抹如血的薄紅,托住她驟然下沉的身軀:“你為何替我擋箭。”
嗓音平靜得聽不出喜怒。
趙樂俪大腦混沌,琵琶骨處遊弋着一種撕裂般的疼楚,筋絡與骨髓那火燎般的痛感,教她庶幾要陷入昏晦的暈厥之中,她是怕死的,死意味着巨大的疼楚,但現在才發現,人被逼迫至絕境之中,疼楚變得格外輕盈,這一具冰冷的身軀,一霎地被一股暖熱取而代之。
她眼皮變得很沉重,耳屏掠過滔滔水聲和風聲,冥冥之中,似乎還聽到謝圭璋問了一句話。
趙樂俪的意思變得很滞鈍了,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
謝圭璋唇畔銜着一抹笑,容色陰鸷到了極緻。
——「方才你在鐘鼓樓上救我一命,如今我替你挨這一箭,算是兩清了。」
謝圭璋搖了搖首,他絕不允許。
趙樂俪的意識,行将與身軀沉墜下去時,這一瞬,她蓦然覺知到自己的嘴唇,被一抹冷硬的觸感頂開,先是一口暖熱的氣流,渡了進來。
緊接着,她的舌被一股透着狠的力道咬了一下,齒腔之中,很快浸染着一抹甜淡的腥血氣息。
借着這一抹痛,她被迫清醒過來,灰蒙蒙的的視野裡,謝圭璋望着她,唇瓣嫣紅,淌着濕漉漉的血。
他的笑色裡,透着不好糊弄的冷戾寒意。
——“阿俪,我們還沒有兩清。”
——“這一世,都不可能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