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在顧舟回攔下他的車駕,說出那番要帶他妻子走的狂妄之語後,裴臨自然也曾派人查過他。
自小貧寒,少聰穎善讀書,除此以外,無甚稀奇。
底下人很是廢了一番功夫,才勉強查探到一點可循的痕迹。
——顧舟回雲州苦讀時,老母重病,不得已在書鋪挂售丹青。其中一幅,便是被姜錦買走了,解了他燃眉之急。
或許事後他曾找過這位賣主,悄悄見過她的面,又或許沒有。
兩人再無交集,直到多年後,姜錦抵達長安。
一日裴府設宴,長安縣尉顧舟回應邀來到,穿過回廊,他在堂前看到了自己多年前的那張畫。
有旁的貴女也看到了,譏諷這裴府的女主人果然是個泥腿子,連副名家好畫都挂不起,看來傳言不虛,她從前果然是山裡刨食的的獵戶女。
“裴将軍出身高貴,與她還真是雲泥之别。”有人不無快意地說着風涼話。
彼時的姜錦不卑不亢地道:“若賞的是落款而非畫作本身,這位娘子不若多買幾副好畫,再把名家們的落款摳下來裱糊一番。我想一定漂亮極了。”
聽她一言,堂前衆人神情各異,許是畏懼裴臨權勢,終于還是無人敢将事态鬧大。
人群中,顧舟回一臉怔忪,目光在那幅畫上逗留,久久挪不開眼。
宴罷,他糾結許久,終于還是找到了姜錦,欲言又止地問這幅畫的來處。
女主人姜錦笑着同他說:“這畫是多年前我在雲州時購入的,我出身草莽,也讀不懂它何處好,隻是瞧着順眼,便布置在這裡了。”
那幅畫畫不過是顧舟回年輕時為賣錢所作,卻輾轉多年依舊被她欣賞珍藏。
是的,她并不懂丹青,可正因為她不懂,才顯得這份欣賞更加難能可貴。
前世緣法,大抵如此。
漸次安靜下來的刺史府,雪仍在簌簌地下。
無人可見的袖底,裴臨的指掌緊握成拳,青筋微暴。
像顧舟回這般的文弱書生,他從來不曾放在眼裡,更不曾将他……當成過足以匹敵的對手。
直到他思及姜錦那一身書童打扮,猜想到她是怎麼混進來的。
他們商讨了什麼?他們……約好了在此地碰面?
裴臨冰冷淡漠的眼神依舊停留在顧舟回單薄的肩上。
顧舟回一愣。
他撐着傘,四下望了一圈,見附近隻他一人,試探性地開口問道:“閣下是在同我說話?”
裴臨沒有回答。
喧騰過後,來赴宴的賓客大都走了,即使沒走的,也都出了門等着車馬。
庭内隻他們兩人。
貿然開口,詢問了又不答,顧舟回覺得眼前這人好生不懂禮節。
他蹙了蹙眉,撐着傘側身讓開兩步,沒有再說什麼,隻微微颔首,示意裴臨可以從一旁過,他沒有擋他的路。
冷風刮過,裴臨擡步要走,忽然就聽得一陣踏雪的聲音。
窸窸窣窣,由遠及近。
表情迥異的兩個男人齊刷刷擡頭,影壁後,一個女子舉着傘,邁着輕盈的大步奔了過來。
正是姜錦。
方才裴煥君傳了人,給她安排了住處先住下,她也去換下了身上那别扭的藍布袍。
夜空無月無星,漆黑的庭内,隻有雪色輝映着廊下時明時滅的火光。
裴臨身着玄衣,隻有身上的雪是不同的純淨顔色,明滅間,幾乎與影壁投下的陰影融為了一體。
天色太晚了,姜錦走得很快,從裴臨肩側堪堪擦身而過,卻并未注意到他的面孔。
夜色中,裴臨将将要擡起的手滞在了空中。
剛剛了卻了一樁心頭事,姜錦心情很好,看見顧舟回果然在此,她加快步伐,朝他揚了揚手,道:“顧公子,我猜到了,你果然沒走。”
見她囫囵個兒回來了,顧舟回長舒一口氣,懸在心頭的石頭穩穩落地,他下意識要将傘遞給姜錦,手都伸了一半,才反應過來她打了傘。
顧舟回道:“是我把姜姑娘你帶進來的,斷然沒有不管不顧的道理。”
也算能看得出後來盡職盡責的長安縣尉的影子了,姜錦抿唇一笑,道:“多謝。”
她把腋下夾着的傘遞給了顧舟回,道:“雪大了,這把傘大些,顧公子拿去吧。”
顧舟回一愣,道:“姜姑娘不走嗎?”
“說來話長,總之……”姜錦話音一頓。
她終于發覺,旁邊還立着個人。
姜錦差一點就把“裴臨”這個名字叫出了口,她艱難地改換稱呼,“崔……崔公子?你怎麼也在此?”
總算看見他了。
裴臨波瀾不驚地輕歎一聲,見姜錦的視線落在他落滿了積雪的肩頭,擡手撣落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