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壓下眼簾,回身進屋。
三個小孩兒以為她是走了,并未在意。
誰料想,片刻後,竟見周滿手裡提了一把柴刀,再度從門裡出來。
也沒一句言語,就站在人面前。
柴刀彎刃,刀尖靜靜下垂,仿佛隻是随手提着,可刃口沾血,本已使人心驚,偏她一張臉還面無表情,不起半分波瀾。
便是屠戶家的小孩兒常年看殺豬,這時心裡也冒寒氣兒。
幾個小孩兒全吓壞了。
無須周滿再廢話半句,他們心驚肉跳,拔腿就跑,一會兒便沒了影子。
原地隻剩下污泥滿身的成方齋。
先前遭人欺負,尚能咬牙忍辱,如今得人解圍,卻平白紅了眼眶。
他強撐着從地上爬起,倒把他父親教的繁文缛節牢記在心,拱手便要向周滿道謝:“謝謝滿姐姐……”
然而周滿看他的眼神與看方才那幾個小孩兒并無半分區别,隻随手将柴刀扔到道旁竹籬邊上,冷冷對他道:“滾遠再哭。”
成方齋臉色頓時煞白。
漆黑的眼仁裡淚水打轉,他竟覺得此刻的周滿比方才還要可怕幾分,哪裡還敢多留?也趕緊倉皇跑走。
隻是周滿扔下柴刀擡頭,就看見不遠處那棵老杏樹下站的一行十數人,大多都着青黑長袍,雖然未佩刀劍,可那一股沉冷靜肅之氣,卻絕非遠近村民所能有。
看樣子,已經來了有一會兒。
其中一位老者,須發盡白,手持藤杖,正微微皺眉瞧着她。
在看見這名老者的瞬間,前塵記憶便紛至沓來。
周滿認出了他們。
隻是她看得一眼,便收回目光,并不理會,轉身朝村外走,選了一條荒草叢生的小徑上山。
老者一見,眉頭皺得更緊,問:“是她嗎?”
身後一中年男子穿着富貴,輕擦額上冷汗,回道:“小劍故城,屬下親眼所見,十成十的天生劍骨,确系是她,錯不了。”
老者手撫藤杖,回想方才那姑娘眼神,隻道:“年紀輕輕,性情卻如此冷酷……”
*
連日下雨,山道泥濘。
上山的路不好走,可周滿走得格外穩。
山上是連片的杏樹,因地勢高些,四月時節尚有幾朵杏花開在枝頭。她到得半山腰,憶及周氏獨愛杏花,于是停下,折了一枝拿在手裡,方才繼續往前。
周氏的墳,在山北陰面,上頭是新蓋的黃土。
周滿到時,素衣布裙已滿是泥水。
她先輕輕将那一枝杏花擱在墓前,然後才慢慢道:“娘親,我終于回來看你了。”
是的,終于。
自打被神都王氏接走、離開蜀州,便是一去千裡,天遙地闊,連性命也未必能保,如何能回?
“你還不知道吧?對你來說,還是昨天的事;對我來說,卻已經像一輩子那樣長……”
風吹來幾片枯葉,沾在刻有字迹的墓碑上。
周滿擡手,一一撿去。
“你總仁厚寬和,不曾跟誰紅過臉,我便以為能跟你一樣。等到了外面才知,世道似乎并不如此容易。你不讓我學劍,是為了我好,我也的确向你發過誓。可外面風大,雨也大……”
言至此時,她喉間似乎有幾分苦澀、少許哽咽,然而一低頭,看着自己那包紮起來的小指,卻笑一聲:“你說不疼,就一下。可我好疼,疼了好久,好久……”
久到多年後,午夜夢回,還時常驚醒。
為那半截缺掉的小指,為那一副失去的劍骨。
她失劍骨後,橫遭追殺,輾轉于死生之間,才艱難尋得武皇十二道金簡,于萬難中辟得一絲生機;
神都王氏那位公子卻本就是天之驕子,得劍骨後,更進境神速,先令天下第一劍“冷豔鋸”認主,後得來自瀛洲的天人張儀輔佐,統攝三大世家,堪為一代聖主。
到她岱嶽封禅那日,此人未露一面,僅遣張儀前來,便聚集千門百家,将她逼上絕路!
“我曾想過,即便斷了半指,可若我鐵了心要學劍,是否會不那麼容易答應他們,借出劍骨?是否又能找到更多的可能,逃出生天?”
整肅衣衫,周滿長身而跪,仿佛周氏就在眼前。
同時在耳旁響起的,還有那恓惶的、帶着哭腔的誓言:“阿滿對娘親發誓,此生此世,絕不學劍!”
此生此世,絕不學劍!
“上一世,斬斷我半指,不讓我學劍,是你寫給我的命數,我認了;可這一世……”望着眼前墓碑,她終于敢将兩世的不甘吐露,“這一世,讓我回來,卻仍在斷指之後,便是天寫給我的命數——我不認,不服,偏要強求!”
周滿俯身,一個長頭磕進泥水裡,将眼閉上:“母親容諒,不孝女周滿,決意違誓,萬難不避,百死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