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都是為了防備将來出點什麼事,留個憑證。
但她的目光卻并未在這名字上多留,而是看向了寫在第三行的一味藥——
天甘草。
這時街面上早沒什麼人了,周滿朝前面走了一會兒,才看見一賣丹藥的中年攤主正在街邊收攤。
她心念一動,走上去問:“有草藥嗎?”
那攤主問:“要什麼藥?”
周滿便道:“想治點刀傷,買一些天甘草。”
那攤主頓時笑了:“治刀傷用甘草就行了,哪兒用得着天甘草?天甘草藥效倍于甘草,隻有些鈍器傷或傷口較深的才用,比如什麼箭傷之類的……”
聽得“箭傷”二字,周滿眼皮便跳了一下,隻是神色還是如常,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樣:“對不住,那是我弄錯了。”
攤主隻搖搖頭:“無妨。”
他收拾起攤上的丹藥,背着箱子便走了。
周滿立在原地,又将那藥方拿出來看一眼,眸底溫度卻是漸漸退卻。
剛才那大夫知道她是箭傷!
大夫是病梅館的,病梅館在泥盤街上,泥盤街屬于金不換,金不換攀附世家。
腦海裡面的線條過于清晰。
回頭頭注視着遠處挂了藥葫蘆的醫館,慢慢把那一張藥方揉在手裡,周滿面無表情,拎着藥回到城外破廟,從梁上取下她先前藏好的弓箭,竟重将鬥篷披了,面巾蒙了,又折返回泥盤街。
此時夜色已深,醫館内再無來看診的病人,正在準備打烊。
四下裡安靜至極。
唯有門口那藥童還在煎藥。
王恕從裡面出來看時,藥童正拿一塊布墊着手,要将藥罐蓋子打開來看,不曾想手腳有些毛躁,沒拿穩,那蓋子竟往下掉去,眼見着就要摔爛在地上。
藥童險些叫出來。
還好旁邊一隻清瘦的手掌及時伸出,穩穩将那蓋子拿住。
藥童擡頭,這才看見王恕:“王大夫!”
王恕又輕輕咳嗽了一聲,方将蓋子放到一旁。
藥童拿蓋尚且要墊塊布,可知那蓋極燙,他徒手拿了,指腹都燙紅了一片,卻隻略略皺了一下眉,似乎沒覺得很痛,隻道:“别着急,小心些。摔了不要緊,留神燙着自己。”
藥童一時又羞又愧。
王恕卻轉頭看向廊檐下躺着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病乞丐,原本擁擠的地方竟有一張竹席空了出來,分外紮眼。
他怔了一下,問:“吹埙的呢?”
那藥童擡頭看看他,小聲道:“擡走了。”
身旁于是一陣沉默。
王恕立了好一會兒,轉身朝醫館内走去。
藥童便道:“晚上要下雨,您帶把傘。”
王恕沒應,但過得片刻從館内出來時,臂下便夾了一柄收起來的油紙傘。
他拎了一盞燈籠,隻道:“我去看看,過會兒回來。”
藥童看着他走下台階,竟覺難過:“泥菩薩過河,還想着别人……”
周滿藏在暗處,看這人從醫館出來,一路順着早已冷寂無人的泥盤街往另一頭走,不由皺了眉。
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兒?
隻是她轉念一想,不管此人去哪兒,這深更半夜,一人走在街上,若有個什麼異動,她要動手倒也方便得很。
王恕走在前面。
周滿跟在後面。
長街幽暗,四面燈熄,但見那清瘦蕭疏的身影行在深濃的夜裡,燈籠并不十分明亮,隻模糊地照着近處一小塊地方,仿佛随時都會被黑暗吞沒。
此人修為的确粗淺,對身後有人跟随的事,完全一無所覺。
他走過長街,往右邊一轉。
那是一座早已破敗的建築,紙糊的白燈籠早已破了個大洞,挂着蛛網歪在門邊,頂上匾額也要掉不掉的,竟然是一座義莊。
周滿一時詫異。
王恕卻已提着燈籠,徑直進了門。
她擰着眉頭,猶豫片刻,仍舊跟上,藏身于一扇破窗的陰影後。同時,拿起弓,反手抽了一根箭,搭在弦上,倒不急着動手,準備先看看此人究竟。
義莊裡放着好幾具新棺材,不過都是尋常木材的薄棺,更多的亡者隻是草席一卷,随便放在地上。
隻有最角落裡不太一樣。
那是名枯槁病瘦的老者,身上僅兩件破爛的麻衣,腰間挂着一隻陶埙,就躺在一副草席上,閉着眼睛,胸膛卻仍在起伏,猶有呼吸,隻是已漸趨微弱。
——他在等死。
王恕對窗外的危險毫無察覺,走過來,看得片刻,将燈籠放下,蹲了下來。
老者終于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是他,竟向他伸出那幹柴一般的手。
像極了求救的姿态。
王恕低下頭,伸手讓他握住,卻覺喉間微湧,澀然道:“都怪在下,醫術不精,修為粗淺,從來廢人一個。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原本清潤的聲音裡,竟含了無限苦意。
到最末那句時,已輕得像空氣裡飛着的浮塵,好似一陣風,便能揮散。
周滿忽然愣住了。
地上的燈籠,将那年輕大夫清瘦的身形投在牆上,卻成了一片巨大的黑影,沉沉壓在他身上。
她看得許久,終于指間一松,慢慢将弓箭放下。
破敗的義莊裡,那彌留之際的老者,卻是艱難地搖了搖頭,然後擡起那枯枝似的長指,向自己腰間一指。
于是王恕看見了那隻陶埙。
并不光滑的黑色外表,因經年跟着老者在泥盤街上行走吹奏,更添幾分歲月風雨後的陳舊。
周滿已放棄了原本的計劃,收起弓箭,轉身便要離開。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道埙聲。
初時隻吹了兩下,慢慢那破碎的音調便連了起來,從漏窗破洞裡透出來。
她的腳步,頓時停下了。
埙聲嗚嗚,沉緩悠長,好似與外頭忽然刮起的夜風應和,時高時低,一下使人想起花落葉墜春蠶死……
這悠悠人世,多少訴不盡的悲與苦?
周滿心中翻湧,眨了一下眼,終于沒忍住,回頭望去。
身後是荒草,頭頂是缺月。
那王菩薩清瘦的身影,就投在破爛的窗紙上。
吹土成埙,乃為坤音。
一曲漸終,枯瘦老者的眼早已合上,口角竟似含笑。
王恕兩手捧着那埙,慢慢放下,然後彎腰取了燈籠裡的火盞,走到桌前,将上面一盞長明燈點燃。
義莊裡供着神佛菩薩,金身早已剝落。
他站在燈前,擡頭望着祂們早已模糊不清的臉孔。
直到外面風吹進來,搖響了破爛的窗紙,他才重将燈籠提了,朝外走去。
莊外灰塵覆滿的台階上,不知何時濺了一滴水。
王恕看見,便想:是要下雨了吧?
他擡目看向半空。
果然,風吹雲來,遮了缺月,很快便撒下一場潇潇的雨,将整條泥盤街籠罩在一片朦胧中。
義莊内長明燈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身後。
泥菩薩撐開了傘,提着燈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