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葵的後頸沁出了細密的汗,淡淡掃一眼,繼而若無其事地走到了蒲立天的病床前,監視蒲立天用食。但蒲立天顯然毫無胃口,他吃得很慢,今天身體狀況很糟糕,氣血盡無,連拿湯匙的力氣也沒有了,種植在體内的癌,正在一點一點瀝幹他的命。
十分鐘後,護士進來給他打了兩瓶高蛋白,蒲葵知道藥瓶裡的東西都是抗生素。人的身體該羸弱到什麼程度,淪落到隻能依靠抗生素續命了呢?她沒有去問。
今天有早八的課,剛好事務所的一位年輕同事來接班了,他讓蒲葵先回學校,他特地請了兩天假來照顧前輩。
蒲葵起身點點頭,準備離開。蒲立天虛弱地叫住她:“我晚上想吃豆豉豬腳飯,就我們家附近那條檔口裡的。”
“醫生說你現在不能吃油膩的,你病好了再吃。”
父女之間的對峙,空氣裡仿佛碾過炮/火,那個年輕同事充當和事老,想問問那個檔口的地址,卻被蒲葵笑裡藏刀地警告,他隻能心虛地低喃了一句:“反正前輩時日無多,就當是滿足他的臨終心願,也未嘗不可。”
他這番話仿佛是水跌進了熱鍋裡,哐當一聲,在蒲葵身上燃起了火焰。她心理燥郁至極,但語言在此刻成為了莫名蒼白而乏力的東西,她盡量保持心平氣和,甚至還對那位年輕同事嬌俏地笑了一笑:“你父親喜歡吃什麼?”
沒想到蒲葵會這樣問,那位年輕同事被她笑容晃了一下,沒等他做出具體回答,蒲葵繼續道:“下次你父親躺在這裡,你就買這些伺候他,怎麼樣?”
年輕同事聽出了話外之音,頓時臊得面紅脖子粗,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言語。
蒲葵回學校上了一天課,再回到住院部時,醫生來找她,說蒲立天的身體狀況已經特别不樂觀了,中午的時候發生過一次大咯血的征象,癌已經侵入并擴張了他的支氣管,這些林林總總的症狀,就與隔壁床位的病患幾近重合。
蒲立天可能撐不到做手術的那一天了。若是要手術提前,那是不可能的,市中心醫院排期特别滿,根本無法為了一位病患,就擅自去調整其他病患的手術時間,大家的命都是命。
這一晚,蒲葵依舊是忙到十一點多,才緩緩歇下,蒲立天已經戴上了新安置的呼吸器入眠了,否則,他将無法平緩地呼吸。
蒲葵對着還是空白的作業文檔,又看着病床上的人,她完全寫不下作業。
蒲葵咬着薄荷糖,牙齒的尖端很用力地把糖嚼碎,電腦上忽然彈出了遊戲系統的一條消息:
『您當前的星運值為13,還差2點星運值,就可以兌換一個神秘buff~請抓緊時間,繼續完成劇情任務~』
都快打出be結局了,怎麼系統還在催促她繼續遊戲?
其實蒲葵現在沒什麼心情玩遊戲,但現在無論做什麼事,這些事情都會被蒙上一層晦暗而壓抑的濾鏡,重負讓人喘不過氣,那還不如暫時出逃一次。
蒲葵掀開眼簾,輕輕晃着金屬糖盒,當啷當啷,恍若遺世的仙樂,薄荷的味道還不夠甘烈,她一口氣扔了五顆進去,将糖片悉數卷入唇齒之間,接着,她點擊了遊戲。
先是如往常一樣給向日葵澆水灌營養液,獲取1點陽光值。
原以為陽光值會增漲至2點,但蒲葵看到了4點後,唇角輕輕彎起,原來陽光值是可以偷偷漲的。那個悶騷boy啊。
接着,系統自動彈出消息。
【請查找房間物品,看看有什麼不同。(點擊房間發光點)】
蒲葵随性在屋内找了一下,很快就在床頭邊緣發現了一張紙條。
紙條是從單行簿的頁面撕下來的,單行簿是二十年前會有的樣式,又土舊又粗糙,現在早已經停産了。
隻見紙條上寫了一句話。
『神明:金城後街,還你人情。』
少年的字迹可謂是規規矩矩的工筆,每一個筆劃的線條繃直且粗粝。這些字迹描摹成了一匹野狼,在蒲葵心房那幹涸的冷冬沙漠上,桀骜地攀越了過去,其攀越的地方,好像都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春雨。并且他說話的口吻,也有久遠年代的胎記。
蒲葵先是一僵,繼而慢慢咬住糖片,不知該笑該哭。
“神明啊……”
少年就這樣擅自定義了她的存在。
更關鍵地是,少年為什麼要還她人情?
是因為她幫助他從蔡緻明的手上逃脫了嗎?
這小孩兒怎麼這麼傻,他難道還不知道他現在什麼處境嗎?
蒲葵面容之上的笑意,有些松垮下去,紙片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但她卻處于上帝視角,她看得一清二楚。
蒲葵點擊大地圖,看到早已解鎖的【金城後街】正在冒着感歎号,表示有劇情發生。
蒲葵點擊了地點,界面跳轉。
地點是在一處距離大樓不遠的三角區域的街道上,遊戲時間是在晚上十點,這一夜雪落得很大。
僅一眼,她就看到了少年,一身黑色衛衣和黑色運動褲,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神色看起來既是疏離又冷漠。
他伫立在街道的花圃近旁,路邊的霓虹燈照在他清瘦的身上,他正微微偏着腦袋,指腹輕攏慢撚着吉他,啞光色六弦琴身落着些微雪花,皎潔雪光與昏黃路燈交相輝映,給他的側顔鍍上了一層薄影。
他閑散地奏着吉他,雪花的光影柔化了他的輪廓線,讓他虛化得像是漫撕男。
街頭不少人都在打量着他,尤其是女生,偷偷摸摸地拿起諾基亞手機拍照,傅修現在還處于籍籍無名的狀态,沒有微博沒有粉絲也沒有任何知名度,但那一張格外精緻出塵的臉,卻是格外招搖矚目。
有些膽大女生上前去點歌,傅修搖搖頭,沉默地拒絕點歌,冷得不近人情。
蒲葵将畫面切近,有些不可置信,不知他具體要做什麼,遂是嘗試着扯了扯他的衣袖。
少年輕撫在吉他細弦上手微微一頓,空氣之中那一抹嬌軟的清香,輕盈地萦繞在他鼻腔裡。
那個人來應約了。
傅修原是低斂下去的眼睑,此刻微微擡起,睫毛俨似月光之下的微暈森林,邃深且聖潔,黑曜石一般的瞳仁,一錯不錯地看着前方,仿佛對方就站在他眼前。
“神明,可以點歌了。”少年嗓音極輕,狀似呓語,卻如驚雷,“今夜,我隻為你而彈。”
這一句話,仿佛錨定了蒲葵的心髒,來了一次極為精準的狙/擊。
她的背脊都僵直了,大腦有些缺氧,舌頭頂了頂頰腮,薄荷味一直在齒腔間萦繞,原來,他是這樣還她人情啊。
少年根本不給蒲葵拒絕的機會,直截了當地把手心伸過來,意思是打算讓她在上邊寫歌名。
蒲葵故意不寫,她幹嘛要聽他的啊。并且,掌心寫字法,就是她發明的,然後被他繼續盜用了。有點狡猾噢。
神明沒動作,少年就固執地維持着伸出掌心的姿勢,
遊戲時間流動的時間,比現實時間要快很多,現實一分鐘過去了,遊戲裡已經過了兩三個小時,少年還是維持着伸出手掌的姿勢,身上已經積滿了雪花,他緊緊抿着嘴唇,鼻頭和耳根被雪風凍得通紅。
誰又固執得過誰?
蒲葵原本隻是出于玩弄,但少年顯然是鄭重其事,她以為讓他等了那麼久,他一定沒耐心,會氣餒,然後收琴離開。
然而,少年的耐心和固執,簡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如果她不應允,他一定是可以維持這種姿勢到天明。
他隻因不想欠她人情,但居然可以做到這種份兒上。
蒲葵難得失笑,不得不繳械投降,手舉白旗子。
蒲葵開始思忖,二十年前的歌啊,都有什麼呢?
忽然之間,她想起來了。
傅修把手掌伸了過去,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那一道溫柔的力量終于落了下來。
神明開始在他的掌心處寫下了筆劃,寫字的力度又輕又軟,他的手心開始帶着一層黏膩的薄汗,筆劃在他心脈處,開始綿軟的發癢。
等那一道溫柔的力量離開後,傅修感知到對方寫了什麼,人微微一怔。
岑寂了一整天的心髒開始起火,燃燒。
神明隻簡簡單單地寫了三個字。
「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