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多使徒相繼自刎的畫面在“親眼見證”過幾次鎮壓流程的人看來并沒有初見時那般震撼,但其中代表的含義卻足夠令人心下大安。
此刻,所有還保留意識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癱軟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他們從未有如此刻般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着的事實。
血污和殘垣斷壁的組合看上去就像是什麼災難電影,但實打實參與了這場“百鬼”夜行的人恐怕此後在看見所謂的“大麻煩”也難以動容了。
畢竟他們,已然經曆了真正的“災難”。
還殘留在意識中的記憶與眼前的現實有片刻重合,曾經借由他人視角感受過的劫後餘生終于也在自己身上重溫。大起大落後的放松讓不少人瞬間就昏迷了過去。實際上,曆經了“白夜”洗禮還能行動的人本身就足夠堅韌,能撐到現在已經稱得上是出類拔萃了。
乙骨憂太也是其中一員。
他靠撐着手裡的刀才沒倒下,從白夜消失後他試圖呼喚裡香,卻沒能得到回應。明明想要确認裡香的情況,身體卻已經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悲鳴,搖晃幾下,就幹脆利落地昏了過去。
所幸他并沒有倒黴地直接磕上尖銳的石頭,而是被人扯住了衣服。
“辛苦啦,憂太。”
五條悟提溜着自己的學生,将其放在了臨時的傷員安置處。
“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跟着走來的澤諾看了眼他手中的淺粉色刀刃,在感知到其上并不算陌生的氣息後也贊同的點點頭,“的确值得嘉獎。”
“嗯,作為獎勵,大家一起開個慶功宴如何?”
五條悟說着,走近了一處原本是商店的廢墟,
“不過,要先處理好這些待辦事項。”
腳步頓下,五條悟俯身看向面前滿身血污的人。他沒有昏倒,卻也沒有主動離開。
或許隻是單純的力竭吧。總之他隻是倚着水泥的牆面,對五條悟的靠近無動于衷。
“還真是,狼狽啊。”
沒有嘲諷的意味,甚至還帶了一點點微不可聞的懷念意味。五條悟很少使用這樣平淡的語氣來對話。以至于連被這樣對待的對象本人都有些吃驚,從喉嚨裡擠出幾聲細碎的笑,擡起頭露出的面容五條悟和澤諾都不算陌生。
“又見面了,悟。”
他的視線從五條悟的身上劃過,最後停留在那雙過分美麗的眼睛上。
“你果然,是最強啊........”
聲音裡除了感慨,還夾雜着他自己都難以分辨的情緒。
“......隻有你,是‘最強’。”
“看到了這些,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想說的?
夏油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被拉入“白夜”所創造的結界的瞬間,借由他人的眼睛,他未曾見過的世界一一在眼前展開。
那是比他所知曉的更為殘酷的景象。人類的生存空間被一再積壓,活着本身就是許多人苦苦掙紮的求而不得。
人的性命在這裡不過是可以被交易甚至抛棄的消耗品。連“太陽”都不存在的地方,沒有哪裡真正擁有光明。
那是他不是“夏油傑”,他是切實地活在那個地獄般的世界的人。
【可最初的世界,并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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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神’嗎?”
“??你腦子壞了嗎?今天的晚飯還沒着落呢,你就學起‘巢’裡的大人物開始整這個?”
“嘶,你管呢,那書裡寫的東西聽起來就是不一樣,哎,如果真有,你覺得神是什麼樣的?”
“無聊。”
“欸诶诶,别啊,說說呗。”
“你煩不煩,問問問問尼瑪呢!”
“艹,*優美的後巷話*,你說話這麼沖幹什麼,你*優美的後巷話*了嗎?”
“嗤,*優美的後巷話*,你*優美的後巷話*是不是腦子有屎,要是真有神,這種狗屎世界就該完蛋。”
男人狠狠踹了踹腳邊的袋子,手裡的煙已經燒到了屁股,卻還是舍不得丢,捏在手裡抓緊時間再吸了一口。确定煙草已經被全部消耗殆盡才遺憾地熄滅,把髒兮兮的煙蒂小心放在了貼身的口袋裡。做完這些,他才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慢悠悠地道:“我說你就是吃飽了撐的,餓幾天就老實了,快點,老闆催得急,去晚了又要扣錢。”
被訓了一頓的搭檔有些不服氣,他還年輕,顯然還有些自己的想法,隻是這樣一說也隻得作罷,不情不願地去扛地上的麻袋。
袋子很大,鼓鼓囊囊的,看起來裝了不少東西,但他一下子就把袋子攬上了肩,很輕松,似乎絲毫不費力。
“也就這時候你有點用,”男人哼笑一聲,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别把你那點報酬都拿去換那些沒用的廢紙了,攢起來淘幾件像樣的武器,說不定能混出個名堂。”
“那是‘報紙’,才不是什麼廢紙。”年輕人掂着大麻袋,不甘心地反駁。
“管他包子餃子,都比不上吃飽飯強。”男人不在乎,轉頭先往外走。盡管年輕人還想說些什麼,但也隻能跟着一起踩着焦黑的土,往巷子裡拐。路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着他背後的大麻袋,但礙于男人狠厲的眼神和年輕人沉穩的腳步并不敢真的上來做些什麼。
兩人頂着這些或明或暗的視線,鑽進一家沒有招牌的小店。
說是“小店”,其實就是巷子裡的一間小倉庫,老闆系着圍裙正從裡面出來,迎面撞上背着麻袋的兩人。
“哎呀老闆,要出門?”男人換了一副表情,弓着腰打招呼,“我這有新鮮的,您看看?”
他指了指年輕人背後的大麻袋。
老闆觑着眼睛瞄了他一眼,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做足了架子,才屈尊邁着步子,讓兩人進來。
“什麼品種?”
“哎呦,是尖貨,水的,才八九個月,嫩。”
老闆聞言挑了挑眉,牽動着臉上的那道疤也跟着扭曲起來,他看了眼袋子滿意點頭,“行,先驗貨。”
年輕人跟着走進去,裡面和想象的不同,應該是被改造過,空間很大,到處擺放着手铐一類的刑具,堆積起來的木頭箱子占據了大半空間,有些地方就顯得有些狹窄。
老闆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了一把沉重的大鎖,扯開繞在門上的鐵鍊,老闆示意兩人先進去。年輕人背着包跟在男人後面,餘光注意到門口角落裡堆放的幾個塑料袋。
門後的空間不大不小,三個身形都不算小的人站着也不覺得擁擠,男人拍了拍搭檔的肩,示意他把袋子放下來。
麻袋砸在地上,封口的松緊繩自發松了一圈,老闆上手一掀一抖,露出裡面躺着的小姑娘。
年紀看着不大,可能也就八九歲的樣子,頭發亂蓬蓬的,額頭上有道傷口,血順着臉頰流下來,看着很狼狽。
老闆拎着女孩的手腳都看了看,又把頭發撸了仔細瞅了瞅她的臉,點點頭。
“可惜了,就是頭上有傷。”
“這沒關系,年紀小恢複能力強,不會留疤。”
老闆沒說話,拎着小孩掂量掂量,心裡已經有個數了。
“我收了。”
“好,那還是老樣子。”
老闆從口袋裡掏出個塑料袋打開,數了幾張紙币遞給男人。
那些錢磨損得很厲害,邊緣都起了毛邊,沾着不知道是什麼的污漬,但卻足夠讓他欣喜若狂。
“那您忙,我走了,下次再給您送好貨來。”
老闆像驅趕蒼蠅似的揮揮手,男人拽着年輕人飛快離開,出門時年輕人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門口堆着的幾個塑料袋,打結的地方,似乎露出了一縷金色的東西,像是頭發一樣的質感,但沒來得及仔細看,就被男人拉着走了出去。
“她會去哪?”
年輕人走在街上,問比自己年長幾歲的男人。
“哈?誰在乎。”
男人臉都不擡,小心翼翼地數着手裡那幾張紙,街邊有人實在沒忍住,沖上來想要一把奪走他手裡的紙币,卻被一腳踹斷小腿摔在地上,剛昂起頭就被一根削尖了頭的木棍插進眼眶,疼得在地上打滾哀嚎,血流了一地。
松開匕首的男人起身,分出幾張拍到年輕人身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沒管周圍越發警惕的目光。
“哎,你要是沒本事守好這錢,記得等會去換成水和吃的,”男人活動活動手腕,“真被搶了我可不會管你。”
年輕人點點頭,把錢夾進随身攜帶的報紙裡。
男人看見他的動作,嗤笑一聲,餘光瞥見之前敢打劫他的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身影,突然就想起這人之前問的蠢問題。
嗯....反正今天心情好。
這樣想着,他攬住年輕人的肩,硬生生把人拽到自己面前來。
“你不是問,那個小崽子會去哪?”
年輕人看他,等待他的回答。他一把将那疊收得整整齊齊的報紙搶走,在年輕人面前晃了晃。
“就跟這裡頭說的一樣,”
——“她去‘神’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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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世上沒有神。”
夏油傑靠在牆角,自嘲的笑笑。
“......在真正的‘天災’下,我們和那群猴子也沒什麼區别。”
曾經他無法接受強者居然要委身于弱者腳下,明明隻會帶來災難卻能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被保護的待遇,一邊卻又毫不猶豫地傷害保護者。
愚蠢、膚淺、可笑、醜惡。
那些屬于“猴子”的扭曲的面容随着時間流逝越發面目可憎。見識過諸多人性的他從未懷疑過自己所行之道的正确性,他深知自己沒有五條悟那樣足以藐視一切的力量,但即便如此他也堅信他有自己的道路。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
——‘我要創造一個正确的世界。’
他這樣告訴自己,于是在那時他毫不猶豫地将屠刀對準了那群愚昧的村民,選擇帶着菜菜子和美美子離開。
如果他們不明白自己的醜惡,那就讓他們親自體會曾施加在他人身上的痛苦。
“同态複仇法”,簡單又公平。
這是“報應”,不是嗎?
“隻有咒術師……才是這個世界的未來。隻有我們,才能創造一個真正純淨的世界。”
他堅信着,于是偏執地将其他所有的可能性都封死,拒絕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性。
但“裂縫”從未消失,被強壓下的思緒并沒有消失,隻是安靜地蟄伏,悄悄等待着時機。
在“那個世界”,他見證了更多黑暗與龌龊,人性的缺點和貪婪在極端的環境下甚至被異化成了難以想象的地步。膨脹的私欲能夠将周圍的存在全部當做養料,性命不過是最基礎的籌碼。
“猴子”就是這樣虛僞的存在。
他本該這樣想的。
但事實上,他心中審判的刀刃,第一次遲遲未曾落下。
沒有咒力,不會咒術,他眼中孱弱可笑的“猴子”,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明明是絕對不可能跨過的力量鴻溝,明明是一眼就知的慘烈結局。
可最終展現在夏油傑面前的,卻是一幅重壓之下苟延殘喘卻仍舊沒有徹底滅亡的景象。死亡如影随行,生物本能的恐懼難以壓制,可偏偏,他從未見過他們放棄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