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吓了一跳。

原來就算拿風回峰當家呆了五年，真出了問題第一反應居然還是擡屁股就逃，這麼沒歸屬感的嗎？教出這麼個白眼狼，師父知道了還不知有多失望，呃，話說她還懷疑過他是草廟村那夜的黑衣人，好嘛更失望了，雖然直覺上還是蒼松更可疑……

總之，以尊師重道的正統觀念衡量，她可真不是個東西……甚至對恩師對青雲最基本真相終能大白的那點信任都沒有，她自己清楚自己肯定不是魔教内奸，隻是來路不明太吃虧，真有什麼屎盆子鐵定第一個懷疑她頭上，到時各種審訊手段怕是少不了，要是把人搞廢了與仙途再也無緣，就算最後還她清白，又有個屁用啊，也怨不得她這麼悲觀，畢竟各種文學作品裡的名門正派，那不就是花式冤案高發區……

但很快，她又把這個大逆不道的方案搖頭廢棄了，卻不是因為良心發現，而是想明白了根本不可能——哪有這種好事，學了人家天下第一的道家密法還想走就走，在身負太極玄清道修煉法訣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她生是青雲的人死是青雲的鬼，不管不顧逃走隻會寄得更快，反倒不如裝作無事回去風回峰照常過日子，隻不過那前提是……

葉青岚小心翼翼去觀察林驚羽的表情，希望能從中看出他肯幫她隐瞞今日之事的概率，結果對上那一雙寫滿愠怒失望的漆黑雙眼，頓時呆住。

怎……怎麼，是不行的意思，非得要把此事報告他師父嗎？也對，蒼松道人司掌刑罰，門中弟子出現身世造假來曆不明情況，追查審問這類事合該是他管的，林驚羽作為其親傳弟子這麼做，倒是秉公無私一點毛病沒有……

隻是她這下完犢子了啊……現在的葉青岚假笑都笑不出，心中充滿酸澀悲苦，忍不住望了一眼旁邊的窗戶，腦袋裡想着突然暴起翻出去逃命的成功幾率，但下一秒便笃定否決——隻能靠兩條腿的自己在會禦劍的他面前，哪有分毫跑掉的可能啊。

“河陽葉家，族人善使機關術，素有祖訓行事隐秘，技藝與家财概不外露，故凡間鮮有聲名，外人一概不知。”

她一怔，呆呆擡起頭來望着飯桌對面，林驚羽便是如此面色冷淡緩緩道來，說到一半又停了停垂下頭，修長手指在桌面一下接一下有規律地輕敲，似在兀自構思設想，随即繼續道：“六年前……私生女葉青岚出逃後不久，被仇家找上，于是舉族秘密搬離河陽……從此，下落不明。”

林驚羽語氣冰冷，漠然說道：“多半，是讓仇人在搬遷路上截住，就此滅族了。”

“……”

葉青岚瞠目結舌看着他。

“因此，世間現唯有私生女一人身負機關術傳承，數年之後重回故地，便是從……便是偶然遇見昔日一位葉家老仆，因年事已高未随族人搬遷躲過一劫，卻幾年來書信再聯系不到任何葉家人，猜到舊主一家定是遭遇不測，老仆認出私生女容貌将事情告知，當時……我，青雲門林驚羽就在其旁，可以作證。”

葉青岚：“………………”

“那老仆已是風燭殘年，凡人壽短易逝，此番相見多半是最後一面，隻怕再過三五年，葉家所有存在過的痕迹就都将徹底磨滅，私生女葉青岚因幼時遭遇與他們并不親近，也就不會主動提及，從此以後，徹底斷去凡塵親緣。”

“如何？”林驚羽擡眼看她，話音淡漠仿佛若無其事：“若有破綻，你再自己補充就是，反正撒謊這種事，你應比我擅長。”

……

這樣一來，她可以安心些了嗎……能否别再露出那般惶恐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下一刻自己便會強行捉拿她回青雲審問……相處以來，隻要對方在視線範圍内時，他的目光就不曾離開，久了也就對其一些習慣性動作了如指掌，方才他分明看出，她有那麼一瞬恐懼到想要奪路而逃——

他究竟做了什麼，會被認為是那種滅絕人性不仁不義之輩啊？她又不是真的危害了師門，隻是身上有點她自己都搞不清的秘密而已，何以偏執到以為僅憑這點嫌疑都算不上的無關線索，他就會出賣她？

不，似乎相反，應問的是：她究竟經曆過什麼，才會這麼不肯交付信任——不是那段虛假的私生女出身，而是，她真正的過去……

但顯然，起碼此刻，這不是一個适合探究的時機。

林驚羽合上眼吐息調整着表情，盡可能收斂起任何散發鋒芒或不滿的情緒，自覺已竭力讓目光顯得柔和望着她，向神情複雜不知所措的葉青岚說道：“我們相識以前發生過什麼我并不知曉，但毫無疑問，你在……在草廟村生活過的經曆是真實的，這點我與小凡可以作證，況且若……若沒那件事，本應有整個村子的人都能為你證明……”

說到此處，他情不自禁攥緊拳頭，面上肌肉抽搐腮邊緊繃，咬住牙關數秒才重新恢複冷靜，他深呼吸努力維持語調平穩，沉聲道：“如果你還是……反正，此趟來到河陽正事已辦完，不如這便啟程歸返，途中……可以回草廟村看看，雖然村子本身已毀了……但應還留有些許居住痕迹，至少可作實證。”

“………”

葉青岚沉默地看着他，半晌，視線中似乎有什麼類似堅冰的東西化開了，眼眸裡終于又有了平日靈動的閃爍光點，很輕很小地“嗯”了一聲。

但緊接着，她卻又想起什麼微愣，搖了搖頭：“不對。”

“有何不對？”

林驚羽幾乎是慌張急着追問，卻見她眉梢這麼長時間以來首次舒展開來，竟是露出無可奈何又嗔怪的一絲笑意：

“笨蛋，我們的魚還沒端上來呢，擡屁股就走，是想吃霸王餐不成？”

林驚羽：“……………”

看他虛驚一場那無語的表情，葉青岚嘴角的弧度上揚得更明顯了點，忽語調一轉溫和，正色說道：“再說，這是你入門來第一次回去吧，就這麼兩手空空，也不怕今晚你爹娘托夢來罵你？總得買些香燭紙錢、祭拜果品……話說林先生喜歡喝酒嗎，用不用拎點過去？”

“……”

這次，換成林驚羽怔然久久凝視她，随即低頭片刻，倒有點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再擡頭看向葉青岚的眸光欣喜晶亮，溫柔到了極點：

“嗯，是我考慮不周了……一切照你所言的辦。”

“待會兒去買祭拜用品，然後，我們……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