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萬籁俱寂。
葉青岚勉力撐開沉重的眼皮,于這安靜的夜半時分悄悄蘇醒。
習慣了意識空間裡隻有精神上的疲倦對饑餓無知無覺,這一下子回到現實,這具小半月沒進食過身軀的極度虛弱感就差點把她重新壓昏過去,加上曾身中劇毒元氣大傷,就算是修道中人身子骨較凡人結實也完全遭不住,四肢麻木又沉重半天擡不起一根手指,呼吸也是孱弱無力。
但好在,此刻她丹田之内靈力十分充沛,随着人的蘇醒,已平緩溫和流入四肢百骸溫養寸寸經絡,萬般妙法之首的太極玄清道真氣緩解着她的暈眩氣短,葉青岚費了好一會兒功夫平複氣息,直到除了腹中空蕩之外再無别的不适,才慢慢重新睜開雙眼,在昏暗中對着熟悉的床架茫然眨了幾眨。
接着,她在枕上側過腦袋,立刻映入眼簾的,便是靜靜熟睡中、頭枕着小臂趴伏在她床邊白衣少年的輪廓。
屋内未留燈燭,卻有似銀紗朦胧的淡淡月光從半掩的窗口照進,正好從背後傾瀉在少年筋骨結實的寬闊脊背上,大約是長時間守着病号,他自己也不太顧得上儀容,發帶紮得沒那麼緊,使以往總是高高一絲不苟束起的馬尾松了些,連着後腦勺下半散着的長發略顯淩亂一起垂下來,根根分明黑亮的發絲在此刻鍍上銀白的月芒,竟有一瞬錯覺,讓人恍惚以為這風華正茂傲氣淩雲的少年,在一夜間變作了滿頭白發。
葉青岚的心髒劇烈跳動了一下。
但好在,緊接着她拼命連番眨眼過後,葉青岚便慶幸發現那不過是自己的視覺誤差,林驚羽的頭發自然還是好好的全黑着,而且發質極好,這般逆光看去都不見幾許毛躁,光滑如絲緞泛着淡淡光暈在肩頸處劃出一個柔軟溫馴的弧度,再乖乖順垂,隻有碎發較多的前額才略顯蓬亂,在月光下有種蓬松毛絨絨的質感,像某種皮毛綿軟的小動物。
額發再往下,是格外出衆俊逸的英挺眉眼,劍眉斜飛眼型狹長,屬于天生吸睛的濃顔系、甚至略微有點兇巴巴的長相,僅有的那點好臉色還都隻給了最親近之人,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才導緻在龍首峰除了齊昊等少數人之外,剩下弟子大多給他按了一個目中無人高高在上的印象。
加上天資卓越是個絕世奇才,小小年紀修為一日千裡,仿佛注定糾纏修道者“瓶頸”一詞偏偏從不近他的身,如此難免叫人許多境界苦苦停滞多年的年長弟子看了眼紅心煩,偏還這小子行事不知謙恭說話直來直去,無意間得罪不少心眼狹小之輩,以至于林驚羽這麼多年在龍首峰的人緣,實際上并不咋地。
唔,要是他換個性别,大約也會如陸雪琪那般人氣旺盛傾慕衆多,到時可能造就一個清冷出塵、一個淩厲孤傲的青雲白衣雙花局面,可林驚羽是個男人,且衆所周知青雲男女比例極其失衡……男權社會就是愛造謠編排女子之間争風吃醋易生事端,然而事實上,一群女人組成的小社會往往井然有序、和睦高效,反而全是男性的情況下才惡性事件頻發,男人各種嫉妒鬥角才見不得别人好,那才叫真的險惡。
而且龍首峰——懂的都懂,隻有一個卷字可形容,論七脈弟子相處融洽的排行,最親密和諧像一家人的那必然是一共不到十個人的大竹峰,反之龍首峰墊底應該沒人有意見,本就是人越多人情複雜越難管,加之蒼松禦下手段多少沾些狼性文化禁止躺平,門下徒弟皆是一刻不敢放松,成績平均分高的代價是卷得弟子之間人際緊張彼此不服,人人都緊繃着神經,可能屁大點事的小摩擦就一個不慎結下梁子……倒是往後也沒有蒼松這個人了,隻盼龍首峰換個首座能得以順勢一改風氣,普通弟子日子也好過些。
不過,那都是未來的事,要改善也不在一朝一夕,暫且無需在意。
前情如此,以林驚羽的天賦和秉性,就注定他在那般環境下要被排斥,若多年後他成了位性子冷傲修為通神的青雲長老,再加上這副俊美昳麗的皮相,估計那時會吸引大批後輩神往傾心崇拜不已,可現今,他隻是個資曆最淺的小輩弟子,木秀于林——哪怕還不至于到嫉恨陷害的地步,那就敬而遠之不搭理他呗,不關心不在意,當他是空氣。
正是這樣,才與魔教血戰都過去這麼多時日了,龍首峰上除了齊昊都沒一個人關注過林驚羽失蹤去了哪,而齊昊在蒼松叛逃後撐起本脈擔子亦是分身乏術,剛開始還吓得不輕急吼吼找人——生怕他沒了消息是折在那場戰鬥中,後來得知林驚羽呆在風回峰并不是人丢了,也就心裡有底無暇再管他,默許了沒再追問過。
此時,他就像一匹兀自脫離了集體的年輕公狼,從遙遠的另一座山奔赴趕來,隻專注守着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存在。
在那個人的床榻旁。
日夜不離。
那雙眼眸中星輝熠熠、生機勃勃,仿佛蘊着火苗的鋒芒朝氣被掩去了,這麼安靜阖上眼皮閉着時,終于不像他醒着那般銳利迫人,攻擊性頓時大減,甚至濃黑羽睫落下兩小片扇子般的淡淡陰影,竟襯得有幾分乖巧無辜。
是不會給旁人看見的,他最柔和無防備的一面。
葉青岚有心再細觀賞這幅難得一見的畫面,卻因着林驚羽的姿勢,鼻梁往下全被他趴枕着的手臂擋住看不見了而不得不作罷,對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而言,她的卧榻之側顯然過于局促了,脊背低蜷弓起的弧度葉青岚光是看都覺得脖子疼。
比起别的青雲弟子居所大多簡潔清淨,像她這種貪圖享樂的懶貨房裡自然不止床這一處能躺,還放了許多軟墊更增舒适度,可這一根筋傻孩子愣是不去睡在舒服的躺椅上,連墊子也不知拿一個,就這麼直挺挺硬邦邦往床邊一杵,一如他耿直死倔的性子,委屈自己也偏要呆在離她最近的地方。
葉青岚無奈又愛憐的目光落在林驚羽身上,看他那雙睡夢中都無意識蹙起的眉,忍不住伸出一隻無力微顫的手,向他眉心探去——想要揉一揉那裡撫平小小的褶皺,但連指甲尖都沒能觸到他的肌膚,僅僅是動作間微小的氣流拂面,林驚羽就突然騰地睜開眼,惶然不安的視線聚焦在她微訝的臉上隻一瞬,就飛快轉為洶湧澎湃的驚喜。
他張嘴,卻一時間沒能說出什麼,隻立即回握住葉青岚伸來的那隻手,大喜過望完全将旁的抛之腦後,憑借本能拉着她的手貼到自己頰上,依戀而慶幸地蹭了兩下。
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幹了什麼,頓時僵硬,一抹绯紅飛上耳尖:“……”
葉青岚:“噗。”
她想笑,結果牽動多日沒工作過的幹澀聲帶,立即變成一串嘶啞的咳嗽,躺着咳太難受隻得撐着無力的身體掙紮坐起,一有動作卻虛得眼前陣陣發黑,好在後腦勺剛離開枕頭半寸,就有人眼力見極佳幫她起身,一隻溫度頗高的手托起葉青岚的後背,然後手掌離開——基本就在一息之間,連殘留熱度都沒褪便快速歸返,還多了一個光滑冷硬之物,輕輕碰碰她的唇。
倒個水而已,他竟都用上身法使行動極為迅捷,好似晚一秒就能渴死她,葉青岚也被伺候得很坦然,不跟人客氣就着他端茶盞的手啜了一口,一股冰涼順着喉嚨滑下緩解了幹燥,然後那茶杯移開,她擡手擦擦上唇潮濕時看見林驚羽又身形鬼魅一般離開了床邊,正站在桌前,手裡端了個粗瓷碗皺起眉頭,然後把碗放回提起食盒,扭頭向她開口:
“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擡步剛要出門,葉青岚虛弱的聲音飄忽從背後傳過來:“……等等。”
倒不是這種關頭還矯情挑食,隻是對自己空了不知多久搞不好都輕微萎縮的胃袋沒啥信心,她可不想吐在床上。
但顯然林驚羽是誤解成挑食了,腳步一停正帶着不贊同的凝重神色回身看她,葉青岚盡力提起精神:“咳……鹽水、糖水,鹽淡糖濃,要溫的。”
比起流食,還是先來點快速補充的電解質和糖分比較急,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林驚羽一怔,也立即回憶起她在飲食上确實另有一套自己的主張——當初張小凡七脈會武後,也是她堅決反對病患忌食葷腥的常理給人偷着塞好吃的,再後來也知道了,張小凡的恢複成果連田不易當時都納悶兒,哪有叫天琊神劍劈完了起來,反而還長壯實了的?
他對葉青岚那些古怪但往往有效的法子深信不疑,聽聞便鄭重點頭離去,提着冷透的食盒快步去廚房了。
他手腳麻利趕路也快,不多時就讓葉青岚成功喝到簡陋版功能飲料,眼前陣陣發黑和帕金森似的手抖症狀也漸漸消失,被甜味和鹹味勾起一些食欲的葉青岚還對本來不打算碰的熱米粥産生了興趣,林驚羽看她目光所及給端來,葉青岚想了想,剛拿起的勺子又放下。
“怎麼了?”
任勞任怨的帥哥服務員疑惑出聲,葉青岚醒來的喜悅萦繞在林驚羽心頭足以讓他耐着性子百依百順,她甚至懷疑自己隻要提出要求,就算叫他去炒倆菜再回來打盆洗腳水、最後再給她來兩個鐘的足療,對方都能樂颠颠地照做。
“這樣吧,定個規矩——那盒子裡應該還有别的菜吧,都拿來都拿來。”
葉青岚嬉皮笑臉一呲牙:“我吃一口,你就得吃三口。”
看他的臉色,就知道守床頭這麼些天肯定沒好好吃飯,全仗着修為底子硬撐。
林驚羽微微睜大雙眼,以他聰慧,一下就意識到對方何出此言,眼裡浮現柔和的星芒光點,也承了情失笑點頭,再次起身去把整張小桌都搬來床邊,将食盒裡碗碟都一樣樣取出擺放,給她夾了幾絲腌漬小菜到碗裡,以免單是白粥毫無味道難以下咽。
然後,倆人一人捧個粥碗,相視一笑,各自咕噜噜開炫。
區别是,林驚羽眼都不眨就一碗米粥下肚,葉青岚卻不敢敞開肚皮一掃而空,隻謹慎喝了十餘勺就放下碗,又叫對方伺候着用茶水漱漱口擦擦嘴巴,這會兒已躺回被子裡側卧着露個腦袋,眼神不懷好意在收拾碗筷的林驚羽身上滴溜溜轉,一會兒看那雙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一會兒又在他背對時往那寬肩窄腰以及翹臀長腿,目光滿含深意來回流連。
俗話說得好,溫飽思那啥……
以前她可是磨破了嘴也沒成功挽留他過夜,她的卧房他更是死活不踏進一步,這下共處一室還夜深人靜,要白白錯過這更進一步的天賜良機,她真是白活了,都不如讓七尾蜈蚣毒成廢人!
林驚羽收攏了碗碟勺筷全塞食盒裡,暫且往門口一放準備明日再洗,轉身回來就看見葉青岚用可憐兮兮緊盯他,眼裡似嗔似怨欲語還休,心中頓時一緊。
他三兩步趕回床鋪旁,一把掀開被子——
葉青岚震驚,同時竊喜——這麼突然,開竅了?
林驚羽摸上她的手,撈起來,探脈相。
葉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