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于壽數長久的修真之人而言,似乎并算不上什麼漫長歲月——區區這點時間,都無法化作一根皺紋或别的什麼痕迹留在他們的皮囊之上,至少以青雲門來說,假設就算有人離家十年未回而今歸來,也可以毫無阻礙地認出那些幾乎從未更改的故人舊物。
不過,這當然不代表着門派完完全全一如當年半分未變,反之,若将目光挪遠些俯視而觀,便可發現青雲諸脈這些年亦都開放門戶迎來新鮮血液,是為補充當年大戰喪生的弟子空缺也好、為宗門注入生機活力也罷,總之似乎看起來,那年爆發在玉清殿上的慘烈争鋒所造成的損失早已無痕抹去。
至少,外表上是這樣……至于留于人們心中的,誰知呢。
也不是沒有固步自封不肯改變的,就比如七脈中有六脈十年來廣收門徒氣象一新,卻唯有大竹峰向來沒傳出丁點兒動靜,更甚至在“那場意外”又過兩年、大竹峰上骨齡最小的首座獨女田靈兒成婚搬往龍首峰此後,田不易的六弟子杜必書時隔多年再獲老幺稱号。
……人家弟子都是越熬資曆越老輩分越來越大,他倒好,入道數十載歸來仍是小老弟,真是叫人男默女淚。
“真羨慕啊……”
又一次因為排行最末被攆去掃廁所的杜必書一盞茶前剛糊弄着飛快把地面拖完——非要說好處,也隻有五年前他們大竹峰終于跟随其餘六脈腳步,以田不易寡不敵衆不得不咬牙狠心付出靈丹妙藥珍稀靈植若幹為代價換來了這沖水茅廁幾間,如今收拾起來極是方便,可就算如此他依然滿心郁悶,提了桶新換的清水去往下一個要打掃的院落,拖延症一犯起來洩氣往門檻一坐,恹恹掰着手指算了算,埋怨地自語嘟囔:
“瞧瞧人家龍首峰,大師兄當了首座集體沾光擡咖,那個叫林驚羽的小子,才二十多歲就有新入門弟子得管他叫師叔了,怎麼就我倒黴,一把年紀還要幹這個……”
杜必書轉過頭去,忽然對着身後的竹屋苦澀歎息,好似不經意、自然而然從嘴裡溜出一句:“真氣人,你說是不是啊,小凡?”
“……”
風吹過竹林簌簌作響,他背後房屋内靜悄悄,空無一人。
杜必書撓撓頭哂笑了下,自然也知道肯定是這個結果,隻當把空氣當樹洞抱怨一番出了氣,這會兒也重新打起精神将水桶拎進室内,沾濕布巾自娛自樂哼着小調開始四處擦洗,清掃的架勢顯然比之前拖廁所認真了數倍。
哪怕,這隻是一間毫無居住痕迹、明顯閑置久矣的空房。甚至當他全部仔細擦了一遍之後,那桶裡的水都沒怎麼變污濁——顯然,時常有人如他這般前來打掃,日日如此。
………
反正他們大竹峰千年來都以人丁單薄為著名特色,所以就算在各脈蓬勃發展中特立獨行地選擇原地踏步堅決不收新人,也無人有閑心、或者說沒膽以“不利團結”為由去蛐蛐田不易那暴脾氣的一畝三分地,大竹峰便以此維持了難得的清閑安逸。
與之相反的,在本為後輩弟子的齊昊日漸展露統禦才華、終在本脈公開推舉之後繼任龍首峰首座之位——仿佛是以此為新舊疊代的某種訊号,門中其餘幾脈首座、甚至道玄掌門自己都隐隐顯露放權身退之意,越來越多的年輕一代弟子從他們的師長手中接下了或輕或重的擔子。
而其中最為矚目者,毫無疑問自然是道玄真人座下最優秀那位首徒、如今已幾乎可稱得上“代掌門”的蕭逸才——若說十年前,這位本名正言順的下任青雲領導者還曾遭當時風頭大盛愈發強勢的蒼松道人處處掣肘導緻處境尴尬,那麼在出了叛徒首座這等緻命污名之後,龍首峰聲望地位一夜之間急轉直下,這些年的齊昊為挽回本脈搖搖欲墜之勢就已殚精竭慮,自是再無半分與長門争鋒可能,使蕭逸才終遲來拿回他應有的權力。
其次,便是昔日勢大的龍首峰沒落之後,另有一脈在不知不覺中聲名鵲起,取而代之坐穩僅次通天峰之地位——竟是風回峰,雖從前便有位居第三的龐大弟子數量,但此脈向來以作風散漫萬事随緣的姿态給青雲衆人留有印象,故而就算是今日風水輪流轉扶搖而起,曾叔常也分毫不曾表露争權奪利的野望,反而手一揮,幹脆利落把底下幾個最好用的徒弟打包借給蕭逸才使喚,至此身體力行表明本脈堅定不動搖的“太子黨”立場,叫某些擔憂風回峰會不會飄了重蹈龍首峰覆轍之人悄悄松一口氣。
這下爽了,前有友軍支持放眼宏圖,背靠雖愈發不愛搭理俗事、但假設真出大問題了鐵定還是會出來鎮場子道行獨步天下的牛逼師尊,雙管齊下給足了蕭逸才大展身手的勇氣,百歲出頭以修道之人壽數妥妥的新腦子做起事來主打一個膽大無懼,數年以來倒頗有成效使青雲面貌煥然蒸蒸日上,且與昔日蒼松道人守舊強勢的作派截然相反,本身便是年輕人、還未被侵蝕染上老登味的蕭逸才深谙海納百川之理,在采納了某條傳聞來自風回峰的建議後深感有理大力推行,手段竟是越過整片青雲山脈伸向凡間,硬是在這魔教橫行天下大亂之際,将青雲諸山腳下一座遭難盡毀的山村舊址作為基礎重建起來,以收留四方流離逃難的凡人聚集安頓于此,久而久之形成規模,今已成為人口萬餘的臨山小鎮,在這風雨飄搖九州百姓苦不堪言之際,撐起一片安甯祥和的小小桃源,人稱——草廟鎮。
至于為什麼離這麼近、甚至城鎮本身也是青雲門從零一手建起,許多技藝更是從那座神秘仙山流傳出來才使人們安居樂業,卻不幹脆叫個更響亮有震懾力的青雲鎮……百姓納悶不得其解,但既然是仙人的決定他們也無權置喙,反正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對他們來說什麼都是虛的隻有活着和吃飽飯才是真的,既然現下這兩點都能滿足,那還管什麼,草廟鎮就草廟鎮,挺好的。
……
隻是,就算有人與那個繼承自清貧山村的名字切身相關,跟随一位神秘老人隐居于通天峰後山的林驚羽也對那些一無所知,他十年來寸步不曾離開此地,期間連齊昊都隻見過寥寥數面——而每當這時,那位前輩總會神不知鬼不覺提前消失,像是刻意不讓林驚羽之外的青雲門人知曉他的存在,他雖不解其意,但對前輩發自肺腑敬重如師如父,就也委婉向齊昊表達了盡量别來祠堂尋他的意願,齊昊何等情商心領神會,此後便也不再打擾。
因此,林驚羽這些年來能得知對方繼任首座與成婚這兩件大事已是極限,除此之外幾乎與世隔絕再無與外界交流的機會,那些日新月異的諸多變化自然無處可聞,隻是心無旁骛日複一日跟從前輩修劍修心,十年來道行突飛猛進直上青霄,最近更是竟有隐隐逼近突破玉清之預兆——照此勢頭,繼小竹峰那位不世奇才陸雪琪之後,青雲門中骨齡不足三十便跻身上清的絕世天才,怕不是又要多了一位。
這放在立宗建派兩千多年來,都算得上可載入史冊的幸事——上一次還是前代掌門天成子撞大運教出一對青雲雙驕,卻可惜因一些不足為人道也的秘辛,昔日雙星隻剩其一仍懸天幕閃耀,另一個則蒙塵隐去,再無蹤迹了。
當清晨的第一縷微光穿透晨霧,灑落通天峰後山清幽繁茂的林間,亦沿着祖師祠堂附近一間簡樸院屋的窗戶縫斜斜照進,攜了一股清新的草木氣息一同灌入昏暗室内,與屋中那名眼簾輕阖沉睡的青年面前輕悠拂過。
房中僅一床一桌一椅極為簡單,卻勝在處處收拾得幹淨整潔,唯一可稱裝飾的便是靠床一側牆壁釘了個鐵鈎,挂着一把晶瑩剔透靈光流轉的碧綠長劍,似乎感應到什麼,在鞘中逐漸泛起微光。
也正是與此同時,林驚羽緩緩睜開了雙眼。
即便是剛剛自睡夢中醒來,那雙漆黑星眸中卻已全然清明澄澈無半點惺忪睡意,吐息綿長内勁渾厚顯然一身修為了得,起身穿衣間動作輕巧流暢沒發出半點聲響,幾乎是眼一眨就已經穿戴齊整挺拔而立,那把斬龍劍亦不知何時從牆上取下,負在随着時間流逝更堅實了幾分的肩背之後。
他的容貌與十年前并無改變,隻眼中不谙世事的天真早已盡數磨去,取而代之的則是沉靜如水的堅毅穩重。
……
或者說……嗯,看似穩重。
林驚羽目光平淡掃過室内,掠過那一扇昨夜分明仔細關好、此時卻莫名開了一條縫的窗戶時,英挺的雙眉略顯驚訝微擡片刻,然後視線順勢看到那一隻靜靜停在書桌上的木頭鳥,即刻有情難自禁的喜色在那張俊顔上湧現,雙眸頓時一亮大步來到桌前将其拿在手中,熟稔摸上一處隐秘開關按下,那隻鳥頓如活過來般尖喙一張一合,竟口吐人言傳出一女子清脆音色,嗓音悅耳卻氣急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