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月明強自緊聲道:“豐月樓同敕羅門數年交好,姜門主新就任不久,莫令老門主寒心才是。”
姜昳莫名輕嗤一笑,隻糾正他道:“非也...非也。敕羅門是敕羅門,我是我。言必信,行必果。老門主所求我已履約,談何寒心一說。”
言罷擡頭眺望立于檐頂的白亦蕭,月色寂寥遙遙對視片刻。回想他本來在牌桌上酣暢淋漓地大殺四方,念及四缺一送上門來的牌友不要白不要,誰知頃刻間風雲變幻自己居然連輸三局,臉色“刷”地黑了,真是見鬼。付月明惑然也朝那處看去,見着樓内一地狼藉始作俑者卻還安然無恙恨得暗暗咬牙。
數十米開外被定身的卓凝霜放聲叫道,“放開我!安敢動我一根毫毛,父親讓你好看!”
“我說你這豐月樓的消息也不怎麼靈通。”姜昳扯下腰間象征貴客身份的瑪瑙小墜,那墜子挂在左手食指上悠悠搖晃,付月明回神卻透過來回晃蕩的墜子,隐約窺見盤踞舒卷在他中指外側上的詭奇豔紋。
“不信你就試試!不僅父親不會放過你,哥哥也不會放過你...”
姜昳神色些許怅然失意道:“白白蹉跎三月之久,也未捕得半點訊息。”
緊接着揮臂一擲,那墜子脫手飛出,精準擊中卓凝霜肩背上的神堂穴,詈聲頓止。
他闊步即朝台邊走去,華台四角設有大鼓,常備以典宴歡慶之需。揮動鼓槌重擊鼓面三下,沉悶的鼓聲響徹寂靜的豐月樓。隻見渺遠四人飛渡重重樓宇,擡着滿箱金銀安落在衆人眼前。這四人面紋類似花草圖樣的刺青,服飾獨特奇異,身上編緯白骨齒牙以作美飾,與姜昳的衣着迥然不同。
姜昳沖付月明揚揚下巴示意道,“這裡黃金五十兩,為贖樓中三位姑娘。”
尚晚青身處上方占據視野絕佳,見這不形于色的付樓主也有俨乎其然的時候,語氣不自覺捎上兩分愉悅,“你的主意?”
白亦蕭抱臂站在她身後,“赢一局贖一個,他說的。”
付月明面色不善道:“哪三位?”
“我想想叫什麼來着...”姜昳冥思苦想,“花鏡、澄霜...流丹。”
“北堂牡丹...素雪冬青,榴花映火。”尚晚青看着下方低聲淺笑。
“什麼?”白亦蕭垂目掃來。
“三人的代稱。凡以色事人的歌舞場,名号需從文人的金口中争取,再經由一場場出色的藝演打響。”明眸爍爍,溫和的絮語揉進夜風裡。“尤其是在倡優雲集的朔中。绮袖生香的舞娘,弦韻如泉的琴師,關中第一神笛手...”
尚晚青哂然回頭,“豐月樓南亭北閣的頂梁柱今被一朝掘走了。”
白亦蕭目光無聲劃過她微揚的唇角,事不關己的神色,以及眉宇間依稀可察的清狷。
“她們是舞娘,琴師和笛手,為何你如此清楚?”白亦蕭道。
“因為...”尚晚青笑意愈盛,“我原出自于此。”
付月明沉默良久最終愀然不悅地擠出三個字,“為什麼?”
“三個月。”姜昳似被勾起什麼不堪回首的記憶,面露苦澀道:“三個月,你樓中人我切磋了遍,隻有她們牌技尚好,牌德尚可。”
付月明盯凝着人,徹底啞口無言。
四人目不旁視地經過付月明将三位姑娘接出,三人與付月明簡作告别,答謝豐月樓多年的栽培養育之恩。然後七人目不旁視地随姜昳一齊躍上白亦蕭二人所在的屋脊。
霍然泠泠一道如鳳鳴般的琴音掠空,尚晚青身影微頓,檐上的十人回首。
“唔...”姜昳品道:“好清朗的琴音。”
自那道仿佛試音般的澄徹鳴啼過後,當空潺緩地流淌出婉轉悠揚的曲調,如一溪雲水沁人心脾。猱弦按音,曲韻一轉明月高挂碧溪上,源頭活水滂滂傾瀉,弦樂低徊,沉郁蒼涼。
“陽關三疊...”三人中一名年歲最小,姿容清麗的女子率先脫口道,“十三姑!難道是十三姑送我們來了?”
旁側二人相視一對下意識一瞥尚晚青,便想勸止那女子無謂的歡欣。尚晚青卻搶先問道:“十三姑?”
“澄霜你告訴我,十三姑是誰?”尚晚青神色和悅,維持着笑意。
澄霜一雙清眸目露敬仰,興緻勃勃地講道:“就是曲終折花名動朔中的蘇寶林,蘇姑姑啊。”
身着紅裙明豔動人的女子甩開身旁按捺她的手,不鹹不淡道:“你就樂吧,想想月錢十石看你還笑得出來。”
澄霜絲毫不為所動,如癡如醉道:“蘇姑姑自從當了樓内掌事,四年不曾援琴,旁人千金求一曲尚不可得,現下居然被我們有幸聽去,真是如聞仙樂...”
流丹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撇過頭去。身旁舉止輕盈,形容端麗的女子看向尚晚青道:“十三姑琴法精湛,獨領奧義。自從那件事...”她臉色微白似覺不妥,複道:“自你離開豐月樓,樓主由付公子履任。實際掌舵的卻是吳老...”
流丹一雙美目幾乎蹿起火來,“那個倒行逆施的老不死,阿奶亡故他便背靠商幫無法無天了。克扣例銀,削減用度。讓老娘幾乎打了四年的白工。”小小發洩一通,她雙眸含怒斜睃過來,“你跟這沒心肝的講什麼,四年的苦還都不是拜她所賜。”
話語倥偬間,她瞥見始終保持沉默此刻卻面色不善的白亦蕭,又想起原是這二人并肩此處,彎唇諷笑:“你這副表情什麼意思?”
神情譏諷朝尚晚青開口道:“怎麼,還想殺人滅口不成?”
“流丹...”花鏡神色一閃而過的驚懼輕輕扶住流丹的手臂,安撫道。
尚晚青迎上流丹的怒視将其與白亦蕭完全隔絕,冁然輕笑,“我消失這麼久還能得關中第一神笛手如此記挂,三生有幸。”
流丹見她一副任打任罵受寵若驚的樣子,張口啞了火,恨道:“真是厚顔無恥...”
寄指轉圓,金輪皓月正當空。
澄霜陶醉其中,忙道:“别吵了,快聽。”
流丹沒好氣低罵道:“八成是平日練琴練到腦子壞掉了。”
樂浪雄渾滌耳,好似淩波在耳畔奔騰。
姜昳暢然舒意全程不受聽友影響,“聞若松風入我懷,好奔放的琴意。”
弦嘯長吟,滿山猿鶴相啼鳴。流丹身體松懈,神色微楞。澄霜搖晃着她歡快叫道:“丹姐姐,是你的《百鳥引》!”
“聽見了,别晃我!一天天的...”流丹側耳細聽,目光欣羨。“冠絕豐月...這還差不多...”偏又面露不屑道。
進複退複,旋宮轉調。泛音邃密,澄瑩的蟾光朗照兩岸芳林蓊郁。“《牡丹亭》。”尚晚青識得曲調,“方才話說一半,我走後如何?”
花鏡平複心神繼續道:“南王府的世子大人遵三書六禮,置鸾輿鳳駕求娶十三姑。十三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次月抛注身價入股豐月樓。藉此成為樓内崇德閣的第十三位掌事。”
沿江彼岸雪浪沨沨濯柳,琴律回折,聽松濤萬壑裡霜鐘沉響。“我最拿手的《滄海龍吟》!丹姐姐,蘇姑姑就是來送我們的,蘇姑姑就是送我們來的!”澄霜踮起腳撲棱雙臂,雀躍的像隻小鳥。
“你當心點!别亂動。”流丹拉住她,提防人一不留神真長出翅膀來。
零星幾個侍從急步走入,三人扶起卓凝霜把脈問診,一人同付月明耳語幾句。
“豐月樓橫禍至此,她還來添亂。”付月明眈視上方,沉聲道:“既然門外積聚那麼多人也不能讓他們白聽。去,說今夜十三姑興起重溫舊業,于樓中開設賞琴小會,高堂滿座,次席二十文一位。”
金徽玉轸,曲韻陡轉激昂。蓉江淴泱靈渠騰湧,松筠紛披江河漫卷。金聲戛玉流響,勁蔓随風逐浪,藤草遏雲攀梁。
“難聽死了,快叫她停手!”卓凝霜經大夫解穴,厭惡地捂耳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