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的冬季晝長日短,早晨的天空總是籠罩在一片深藍和灰色的交織之中。
上午十點,太陽姗姗來遲地從濃厚的雲層後面露出一小片微弱無力的金色球體。
稀薄的朝陽穿透度假别墅四周高聳的雲杉林,輕盈地照進浴室那面寬闊的落地玻璃窗,浴缸水面升騰的蒸汽在朝陽中宛如輕紗般缥缈。
除了香港,沙謹衍從未想過自己會死在其他地方。
但死在芬蘭溫暖的浴缸中,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在這樣一個溫馨的冬日清晨,長期被藥物控制在内心深處的消極情緒,似乎被熱水一點一點蒸騰出來,一了百了的荒謬想法浮現于他的腦海之中。
一道蠱惑的柔軟聲音在他耳畔輕聲呢喃,告訴他,也許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
身體在浴缸中緩緩下沉,水面泛起漣漪,灑在上面的朝陽随水波輕輕蕩漾。
失明的雙眸在水中看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微光,不斷在他模糊的視野中心蠕動,這絲微光在他漫長的黑暗世界中顯得格外刺眼和珍貴。
熱水從口鼻灌進身體,意識逐漸被侵蝕。
恍惚間,他感到被疾病折磨而産生的疲憊和無力感猶如蛇類蛻皮一般,從皮膚上慢慢剝離下來。
剝離的過程很舒服,舒服到讓他微張的雙眸在這片溫暖的水域中完全閉合。
浴室中循環播放着芬蘭音樂家讓·西貝柳斯的《浪漫曲》,悠長的小提琴音符跟随他逐漸混沌的意識,一起沉入某種無邊無際的深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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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沙謹衍普洱茶的茶瘾犯了。
給香港宅邸打電話,讓傭人從他的收藏櫃中取一餅上等普洱茶,和泡茶的紫砂壺一起空運到赫爾辛基。
昨兒上午他還在問江孝普洱茶寄到了沒有,下午快遞員就送貨上門,立即讓江孝泡上一壺給他殺殺茶瘾。
今晨,江孝猜他泡完晨澡還會再想喝茶,便提前泡好一壺,端上别墅二樓。
走動間,氤氲的白霧從古樸的茶壺嘴袅袅飄出,茶韻散發,氣味清香綿長。
江孝呼吸着茶香,彎起嘴角淡笑。
不緊不慢地走進沙謹衍的起居室,放下托盤,站在浴室門口敲一下門:“先生,我泡了壺普洱茶,你要不要喝?”
雖然知道他會喝,不過還是要問一下。
等了幾秒,沒聽見裡面男人的回應,江孝心下奇怪:音樂聲音不大,他不應該沒聽見我的話。
看看手表上的時間,高聲再問:“先生,你泡好澡沒有,需要我進去幫忙嗎?”
等了幾秒,裡面的男人依然沒有回應。
江孝大感不對勁,緊張地問:“先生,你沒事吧?”“先生,你再不說話,我要直接進去了!”
沙謹衍眼盲之後,未免他獨處時發生什麼意外,他起居室的所有房門都不會上鎖。
而此時江孝對他不回應自己話的理解,就是眼睛看不見的他,在浴室發生意外暈了過去!
趕緊打開浴室門,迅速掃視一圈浴室,沒看到人。
向落地玻璃窗前的圓形恒溫浴缸走去,還沒走到,他就看見沉在水底、生死不明的男人。
三魂七魄被吓飛一半。
奔過去,先将男人的頭撈出水面,一臂穿過他的腋下緊緊抱住,另一臂從水中抄起他的雙腿腿彎,咬牙使勁将高大的男人從水中抱出浴缸,平放在地上。
拍拍他的臉頰:“先生?!”
再拍拍他的臉頰:“先生?!”
慌慌張張地給他做心肺複蘇,十指相握交叉放在他的胸間,一下一下地往下按壓。
按壓五六下停住,捏住他的鼻子,掰開他的嘴,低頭準備口對口做人工呼吸。
當四片唇瓣的距離近到僅有一厘米,昏迷中的男人咳嗽兩聲,噴了他一臉水。
江孝虛脫地跌坐在地:命,救回來了。
即指沙謹衍的命,也指他自己的命——他差點被吓死!
沙謹衍咳嗽着從地上慢騰騰坐起:沒死成,不知道是慶幸,還是遺憾。
“Jimmy,把浴袍拿給我。”
泡過水的聲音聽起來很潤。
江孝深呼吸,收拾一下仍有些驚懼的心情,伸手抓過放在浴缸邊上的雪白浴袍,包住渾身濕淋淋的男人。
沙謹衍穿好浴袍,從地上站起,擡手随意往後扒了扒濕漉漉的黑發。
臉孔清冷淡然,神情沒有劫後餘生的驚懼,身體也沒有溺水蘇醒後的虛弱,仿佛剛才那生死一線的險境不過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晨間小插曲。
“Siri,暫停音樂。”
“好的,音樂已暫停。”
抓住江孝手腕,由他牽引着走出浴室,每一步都踏得輕而穩,顯得如此自然,毫無一絲自己剛才溺過水的破綻。
溺水蘇醒後,他的一切已然恢複了平靜與秩序。
殊不知,若沒有江孝提前為他泡好普洱茶端上來。
此刻的他,已是一具泡在熱水中的裸屍。
“先生,你早餐後沒有吃我放在你手邊的藥吧?”
“藥不小心被我掃落到地上。”
不小心?
是不小心掃落還是故意掃落?
你之前也有不想吃抗抑郁焦慮的藥,故意把藥丢進垃圾桶的前科!
江孝在心裡如此有魄力地頂撞他,口頭上當然是不敢。
“那你應該叫我或其他人再準備一份。”
“一天到晚吃那麼多藥,少吃一些又不會死。”
又不會死!
那剛剛沉在水底的裸男是誰!
“你沒死,我剛才快被你吓死了,那缸熱水可是我給你放的。拜托你幫幫忙,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搞事,為難我們這些陪你到北極圈的打工仔!”
“我以後每天都要親自監督你把藥吃下去,不然寸步不離!”
江孝氣不打一處來,到底頂撞了他兩句。
眼睛完全失明後,他失去了對世界的視覺感知,情緒時常陷入低谷,很快被診斷出患上中度抑郁焦慮症,每天早餐後都要服用抗抑郁和抗焦慮的藥。
早上自己把藥放在他手邊,然後跑去浴室放熱水、準備他泡澡要用的東西,再然後下樓去做其他事。
誰知道他會任性地不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