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毅聞言一頓。他倒是從沒想過之前真正的司馬懿會不會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就算如今想來,按照曆史上的記載,該當是的。就算張春華的說法全都沒有錯,在這個亂世誰都會、誰都有可能殺人,可是:
“可是如今的我早已不是當初的我,無論從前的我有沒有殺過人、會不會殺人,現在的我都不會再殺人。我的心裡自有律法、道義,明白這世上人命可貴,任何人任何身份都不得輕賤之。”
“假仁假義。”張春華譏诮一聲。
“你說你不會再殺人,就一定不會了嗎?如今的你是腦子壞了,人也孬了,才根本不明白這本不是什麼人命可不可貴之事。而是,她不死,我們就要死,不僅是我們,我們的父母親長、手足兄弟都會死。”張春華也漸漸有些嘶聲。
司馬毅則是微微發懵,迷茫反問:“為什麼?”
“為什麼?”張春華覺得好笑,面上也真的露出笑容來,明明既燦爛又明媚,在此情此景之下卻隻讓人覺得陰森。
張春華接着道:“是你要假裝有病,躲避曹操的征辟的。你以為曹操是什麼人,與你暢談人命、律法的善類嗎?不,他是會為了自己連婦孺都不放過的枭雄,他會在自己兒子因自己的色欲而死後,沒有任何愧疚。會在攻下城池之際,坑殺所有手無縛雞之力的臣民。”
“你與我說人命、律法,不如與他去說。看他會不會瞧在你假仁假義的份上,放過我們一命?”
“你不怕死,我怕。你不想活了,乃至是不惜拖累整個司馬氏,也請你不要拖累我,不要拖累我們張氏。”
“我嫁你為婦,若是因你而死,是我活該。可是我的父母族親又做錯了什麼?隻因為信守承諾、踐行舊日婚約,就要陪着你一起去死嗎?”
“司馬懿,你仁義道德,在意一人之生死。我沒那麼聖賢英偉,我隻在乎我自己、我的父母族親。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一個對我、對他們有威脅的人,即使是第一次,也決不允許那個人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張春華又在擡手,努力嘗試掙脫司馬毅的鉗制。
司馬毅聽了她的話,隻覺得字字誅心,整個人怔忡着,一時也沒再維持先前的力道,叫她輕易掙脫而去。
當張春華走入雨幕之中,纖弱的身軀被雨水包裹、淋濕。明明是那樣柔弱的一個女子,眼眶都被雨水澆紅了。可司馬毅感受到了無法忽視的堅韌和勇敢。
她考慮得其實沒錯,如果這個叫晚雪的侍女不死的話,死的或許就是自己和她,乃至是自己和她的整個家族。
司馬毅不是不知道曹操心狠手辣、亂世殘忍,但那從前都是書本和曆史上遙遠而缥缈的事情,如今真到了自己眼前,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接受。
司馬毅望着那纖弱、堅強的身影,又在高聲:“但無論如何那都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司馬毅的目光自張春華的身上緩慢地下移、收近,直至眼下沒有挪動分毫、僵硬且死氣沉沉的屍體之上。
死去的晚雪也還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
她這樣的年紀在未來當是已經高考過了,正期待着馬上就要開始的大學生活。
可是,這個時代的晚雪再沒有期待了。
這個時代,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啊?司馬毅輕呵,自然垂放在輪椅扶手之上的雙掌緊握成拳,而後狠狠地捶了下去。
這是一個即使自己沒有窺見全貌,也覺得十分殘忍的時代。
未滿二十歲的少女會在朝夕之間身消命隕。而殺了她的另一位少女,也才十五六歲。十五六歲滿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可張春華已經在殺人了。
張春華說她是第一次殺人,司馬毅也瞧出來她在殺死晚雪之後的痛苦和彷徨。但因為救了自己和全族的人,比起難過,她不得不慶幸。甚至因為司馬毅的惶恐和無能,她還必須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好處理後面的事情。
這樣一個被時代逼迫着不得不早熟的少女,司馬毅既同情她,又畏懼她。
司馬毅怕自己有一日也會變成張春華的钗下亡魂。就算他信任張春華,認定張春華不會殺害自己。可是焉知自己在别人面前不會也是另一個晚雪?
司馬毅以為,這個時代誰愛穿越換誰來。這個司馬懿,誰愛當誰來當。反正他是怕了,等日後有機會,他是一定要逃的。就算逃到深山老林,衣食皆無,也不要随便把性命交待在别人手裡。
司馬毅所在的廊庑之外,韻竹和橫槊拿着鐵鏟,已經挖好了一個一人大的坑洞。他們冒着雨又回到廊庑下,欲去搬運屍體。因為雨水濕滑,縱然橫槊一個男子,也并不輕松。韻竹力氣小,幫不了他許多。
張春華亦走進來,沉穩說道:“我和韻竹擡她的腿,橫槊你隻管拖手就是。”
司馬毅始終不明白這兩個女子是怎麼敢做這些的。
但眼見她們實在艱難,司馬毅站起來,隻道:“我來吧,終究是因為我才殺的人。”
隻這一次,從此以後,他一定躲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