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即,都變成了哀哀慘叫。
“誰踹我?”
“我的新衣服!這滿身的泥可怎麼洗!”
少年驚訝地擡頭,卻見周圍那些嘲笑的人竟不知為何通通摔了個滿身泥。
這附近的土地,好像也沒有這麼濕潤吧?
他們看向少年的目光添了幾分恐懼,随即立刻都起身離開。
少年迷茫地回頭,卻見那雪白的衣擺委頓在地,錦衣華服的青年蹲下丨身,幫他扶起木桶,眨眼間,整桶水恢複如初。
他呆呆看着那不似凡品的額鍊發飾,嗫嚅道:“……謝謝。”
阿斯蒙蒂斯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來,讓濕泥自覺地褪下,顯露出少年本身滿是補丁的破舊衣服。
阿斯蒙蒂斯心中一歎。
少年看着太瘦弱,他摸到了他的骨頭才知他竟已快成年。
亂世中苦命人不知其數,人類卻不知同舟共濟,反而越發拜高踩低,媚強淩弱。
就好比這少年,本也沒有傷害他人,不過是命運坎坷,卻被冠以“不祥”之名孤立欺淩。
好似有個更慘的,就能襯出自己沒有那麼慘。
阿斯蒙蒂斯不理解這種行為。
但天使不能插手人間的事,稍作懲戒已是極限。
阿斯蒙蒂斯松開他的手,轉身離開。
少年在他身後,鼓起勇氣問:“您是天使,對嗎?”
阿斯蒙蒂斯沒有回答。
這是他們見的第一面。
第二面,是阿斯蒙蒂斯數月之後再一時興起。
天國的光陰流逝總是默然的,當阿斯蒙蒂斯降落在人間,恰又遇見那個少年,才有一點時間似乎過去了挺久的真切感受。
反正久到那些人忘記了莫名其妙摔的跤,又開始欺負那個少年。
這次是嬉笑哄搶一個他的木雕擺件。
“看你藏得這麼嚴實,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就是個歪歪扭扭的醜東西,啧啧啧,我記得你父親沒殘廢前也是能工巧匠,怎麼你就這麼笨?該不會……你不是他的親兒子吧?”
衆人哄笑,彼此交換個心領神會的眼神。
一向軟弱的少年發瘋似的朝他們撲過去。
他比之前更瘦了,完全不會是那些身強力壯的人們的對手,他自己知道這不過是以卵擊石,但他忍不下去這些對于他摯愛之人的惡意揣測。
可這次,他如有神助。
一拳就能将那些人打得飛出去。
意識到今天又不對勁,他們紛紛落荒而逃。
少年撿起木雕,珍重地擦幹淨,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将木雕放回原來的位置。
阿斯蒙蒂斯看過去,那裡是一個藏在大樹裡,被藤蔓遮蓋掩藏着的小小的台桌,木雕擺件放在正中,而在它身前,少年鄭重地放了一小捧鮮嫩的露薇花。
阿斯蒙蒂斯左看右看,也沒認出那木雕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難不成是……
神像?
不會吧。
雕成這樣,都可以說是渎神了。
他忍不住開口,委婉提醒:“蒼生皆有靈,父神不喜他人折花供奉。”
當然了,父神最不喜的是人類。
折不折花都不喜。
若是祂喜的路西菲爾,那就是把整個伊甸園燒了都未必有事。
不過這話就不必說了。
重點是但凡有供奉之物,必然會進入天國審查流程,其他天使看到這雕像不定會怎麼想,還是讓他别這麼幹的好。
少年回頭看見他,既驚又喜,羞愧道:“這……這不是父神,我們人間的規定,隻有最好的工匠才有資格雕刻神像。”
不是父神?
阿斯蒙蒂斯再看向那木雕,從它身後的幾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判斷出,似乎是天使?
但不像是市面上常見的米迦勒或者加百列的形象。
他又看見那雕像額前似有什麼雕刻痕迹,腦子裡轉過一圈天國常見于人間的數位天使,好像,隻有他,喜歡佩戴額飾?
“這是……我?”阿斯蒙蒂斯不太自信地問。
他在人類眼裡的形象竟然有這麼古怪嗎?
少年羞澀地低下頭,怯怯道:“我手藝不好,對不起。”
阿斯蒙蒂斯看了看那造物主本神來了都未必認得出這是他的木雕,難得違心道:“還行吧。”
他想了想,又道:“我幫你隻是舉手之勞,你不必如此。”
少年擡起頭,誠懇地看着他:“我也許不過是您随手幫助過的千百個人類中的一個,但您是我十七年生命中唯一一個非親非故願意幫助我的存在。”
因為接受到過的善意太少太少,所以哪怕隻有一點,他也萬分感激。
阿斯蒙蒂斯移開目光,決定還是不告訴他自己其實隻能知道他供奉了什麼,但不能收到。
罷了罷了。
自那以後,興許是有點點心虛,阿斯蒙蒂斯便會時不時去看看那少年,順手教訓一下試圖欺負他的人。
少年日日供奉露薇花。
他有時會對着木雕說幾句話,卻從來報喜不報憂。
他不希望阿斯蒙蒂斯為他出氣,縱使見面時剛被欺負過,他看着阿斯蒙蒂斯依舊是眼眸明亮,透着純粹的歡喜,隻與他說開心的事。
但他的生活裡世俗意義上的值得開心的事其實很少。
于是往往也隻是他養的露薇花最近又開了許多,贊禮大人又表揚他有悟性,今天他的父親沒有喝得爛醉如泥把家裡砸得亂七八糟這樣的事。
阿斯蒙蒂斯從來沒有不耐煩,他都聽完,偶爾回一兩句話。
有時候,少年也會與阿斯蒙蒂斯說他的迷茫。
“贊禮大人說我們應該愛所有同胞,應該心有無疆大愛,原諒他人的罪過,救贖他們。可是……他們有的人不是好人,我不想愛他們。比如住在大槐樹那邊的那個人,我看見他偷他妻子的首飾去賣了,那是她母親的遺物呀。”
“沒關系,他妻子也偷了。”阿斯蒙蒂斯冷不丁開口。
“啊?她偷什麼了?”
“偷人。”
少年目瞪口呆。
許久後,他忽地笑出聲來:“您還會說笑呀。”
當然會了,他又不是石頭木頭。
隻是阿斯蒙蒂斯深知不可與人類交際太深的規定,不想給少年帶來麻煩。
少年笑過之後,問他:“那您呢?您喜愛人間嗎?”
阿斯蒙蒂斯想了想,如果愛觀察人間也是愛的話,那應該就是吧。
得到他的回答之後,少年低頭想了很久,擡頭時,鄭重地說:“那我也愛吧。”
阿斯蒙蒂斯那時不明白。
不久後,少年在木雕前放了一枚小小的鍍金露薇,笑着告訴他,贊禮大人說,需要他去守護人間,以後他大概不會回來了。
他用畢生積蓄打造了這枚不會枯萎的露薇花,望它永遠替他仰望他。
這又是什麼講究?
阿斯蒙蒂斯不理解,但人類總是有很多奇特的祈禱祭祀的想法,加之那段時間他需要處理的公務也多,他的直屬上司米迦勒和他在人間偶遇,由是發現了他的不務正業行為,因此非常不客氣地給他加了很多工作量,所以便不曾多過問。
但阿斯蒙蒂斯随後無數日月裡回想起這個瞬間,都想,如果當時多問幾句就好了。
多問幾句,興許就會發現少年通紅的眼眶,會發現他手臂不正常地扭曲着,會發現他的腿已折斷,會發現他渾身上下滿是傷口,會發現他暗藏着的焦急,會發現他頻頻東張西望,會發現不遠處呼喝搜尋的罵聲,會發現他急匆匆離開的身影。
會發現,那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人間的記載會寫,這數十年間,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人間興起詭異血腥的淩遲獻祭之法。
人間的記載不會寫,有人類突生計謀,以一個至純至善的靈魂為誘餌,捕捉天使。
為這場陰謀,整座城的人聯合一心,共同演了一出時長十八年的戲劇。
當少年自願為他去尋贊禮,表達願意犧牲之時,所有人撕下了面具,他們為即将到來的成功歡呼着,摩拳擦掌商議接下來的計劃。
少年起初不可置信,堅決反抗,于是被關起來折磨,他假裝順從,終于找到機會跑出來。
他笑着說,他将過得很好,希望阿斯蒙蒂斯不要來了。
他沒料到,阿斯蒙蒂斯還是來了。
卻正是憤怒的人們将他淩遲到最後一刀的時候。
*
唯一的聽客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阿斯蒙蒂斯輕輕将水杯放到桌上的聲音喚醒了他,他不好意思地擡起袖子胡亂地抹了把臉,一開口,聲音卻也沙啞:“您不要自責,這不是您的錯。”
阿斯蒙蒂斯搖了搖頭:“不,若沒有我的出現,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的苦難,皆是因我而起。”
這麼多年,他在想,創世神創立的的規定興許是有道理的。
看,他不守規矩,不就惹出禍事了。
“不是的。”少年堅定地看着他,“您說的那個人,他從出生開始就被卷入陰謀,有沒有您,他都不會快樂安甯。我想,與您相識相遇,于他而言,興許就是這悲哀的一生裡最幸福的事了。”
幸福嗎?
阿斯蒙蒂斯不敢回想他的臉。
在他記憶中,他總是笑着的,為每次相見而開心。
最後什麼也沒剩下。
“他好笨。”阿斯蒙蒂斯低聲道,“那些人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我殺他們,都不用使出全力。但我不會讓他們死得那麼痛快,他受過的苦,他們也要嘗一遍才行。”
他說到後面,語氣間已可見森森冷意。
上天最後厚待他一次,讓他在米迦勒到來時已經完成了想做的事。
隻是那枚鍍金露薇不知所蹤。
他幾乎将主謀們開膛破肚,也沒找到。
還好,是在路西菲爾手裡。
他不怕被利用,隻怕再也找不到它。
但最重要的是……
阿斯蒙蒂斯看向少年澄澈的眼眸,緩緩露出溫柔的微笑:“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些陳年舊事,希望沒有影響你的心情。”
少年受寵若驚,擺擺手:“這怎麼值得您感謝?我也隻是做個聽客而已。”他不好意思道,“反正,反正我今日傷了腳,沒法陪着我的父母親去家裡的裁衣店,在家裡也是無趣。況且我眼拙,還沒能看出您竟是天使呢。”
“真好。”阿斯蒙蒂斯深深看他一眼。
真好,他有了愛他的家人,有了溫馨和睦的家,有普普通通卻幸福平安的生活。
真好,他沒有被他連累了。
阿斯蒙蒂斯從懷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白色羽毛吊墜,起身戴在了少年頸間。
“請務必永遠戴着它,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取下,它會護你周全。”
這是他從在天國的牢獄中就在準備的東西。
他料到了路西菲爾想做什麼,他決意追随,那麼現在的一切都将沒有意義。
所以他生生拔下自己所有的羽毛,融為這枚小吊墜。
裡面是一位高階天使畢生的氣運,他要全部交給他。
“這太貴重了……”少年遲疑着不願收下。
阿斯蒙蒂斯不容他抗拒,笑道:“是這杯水的酬謝,你若不收下,天國會責罰我的。”
少年不疑有他,隻得收下。
阿斯蒙蒂斯懷念地最後看他一眼,便起身朝門外走去。
“……我就是那個人,對嗎?”
阿斯蒙蒂斯腳步一頓,卻未回頭。
“我替我自己回答,大人,我從來,從來沒有怨過您。
“我應當會想……
“‘真好,我沒有連累您’。”
阿斯蒙蒂斯望了望天空,垂下頭,不再猶豫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