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逢盂蘭盆節當夜,外婆就會帶着昭奈,避開城裡那些熱鬧的節慶祭典,去往一處幽深僻靜的荒山上。
時至今日,裡見昭奈仍說不清那座山的具體名稱、具體位置,卻依舊清晰地記起這怪石嶙峋的山崖被泠泠月色披拂之時,荒草葳蕤,孤冷凄清的氛圍。
自半山腰遠眺,明明不遠處的祭典觀者雲集,五山送火的光芒亮如白晝,這裡卻幽靜得好似全然是另一個世界。
穿過古木參天的林蔭道一路向西,就能聽到涓涓溪流淌過卵石。順着清可見底的小溪往下遊走,便能抵達開闊平坦的百川彙聚之地。
這裡有一條大河。
河水浩浩湯湯,與夏夜銀河交相輝映,無數點繁星落入黝黑的河水中,化作閃爍的波光。
百合子将頭發挽得一絲不苟,她身穿一襲藤色正絹色無地,正襟危坐,披星戴月,于天地之間緩緩叩首。
小小的昭奈坐在河邊草地上,雙手抱膝,看着外婆将帶來的一盞盞水燈點亮後放入河中。
外婆的水燈,和盂蘭盆節祭典上用的不太一樣。
紅色或白色的長方體紙紮水燈,在其中一個側面以墨筆繪上線條簡明的花鳥圖案。水燈頂部,則立着一枚正在燃燒、拇指大小的錐形塔香。
塔香燃燒産生的煙霧并不向上升騰,而是順着水燈的輪廓,不斷向下流淌。
“外婆,這是什麼香?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裡見昭奈望着塔香漸漸燃盡,煙霧潛入水中,結成的一朵朵荷花,好奇發問。
“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叫做施食。天地之間,有生萬物平等。施食,就是在一年一度的中元節,布施衆生的儀式,”百合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至于這個香……”
“是什麼?”
“是返魂香。”
說話間,遠方影影綽綽的人自河面飄來。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排成一列,有些失去了頭顱,有些缺少了四肢,有些心髒處一道碗大的窟窿,正空落落往裡灌着風。
昭奈眯起眼,發現她能完全看清他們之後,下意識往外婆懷裡瑟縮了一下。
“不用怕,”百合子摟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們沒有惡意,僅僅是來取食罷了。”
那些人踏于波濤之上,一個接一個捧起屬于自己的那盞水燈,朝百合子恭敬鞠躬後,轉眼消失無蹤,隻餘下螢火蟲似的點點光斑。
“來自靈媒的施食,與普通的效力總是不太一樣的。”
百合子一笑,拍拍衣裳,牽起昭奈。
“好啦,我們該回家了。”
“外婆,我長大以後也需要為衆生施食嗎?”
“你不用啊,”百合子點點她的小腦袋,“我們昭奈生來就能穿越夢境,也能夠抵達其他世界的側面,不用施食就能為衆生實現願望。”
“可是,”裡見昭奈聲音低落下去,“除了能讓我知道一些不太想知道的事情以外,似乎也沒有别的好處……”
“能夠直抵人心最深刻的記憶、最柔軟的情緒、最難忘的經曆,這還不算有用麼,”百合子悠悠道,“你可以瞬間掌握一個人所有的弱點和秘密,也擁有在夢中對其生殺予奪的權力。昭奈,如何使用這股力量,全看你自己。”
“外婆……你會希望我怎麼做呢?”
“外婆希望你永遠都能擁有最純粹的快樂。”
*
眼前的女子收起清秀的畫皮,露出森然可怖的原貌。她穿着華麗的黑底繁花留袖配打褂,長至腳踝的墨發披散,于狂風中亂舞,一半美人面風情萬種,紅唇微翹;另一半則白骨森森,腐肉之上爬滿扭動的蛆蟲。
遠方水燈正在漂來,裡見昭奈收回思緒。她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被石子一絆不慎跌坐在地,燈籠滾落到一旁,她尖叫道:“你,你不要過來!”
“呵呵,現在才說這話,”她朱唇輕啟,甜膩的嗓音中蘊含令人遍體生寒的惡意,“晚了。”
她一步步向裡見昭奈逼近。
“隻要吃掉你,隻要吃掉你……我就可以回去……”
她就可以回到現實世界,把所有對不起她的人全部殺光,然後找三郎把事情問個清楚。
她猛地朝裡見昭奈撲去——
就在她以為吞吃這個弱不禁風的可憐靈媒猶如探囊取物般輕易時,她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前進不了一步了。
跌坐在地的少女收起了驚恐萬狀的姿态,裡見昭奈神色鎮定,眉梢眼角挂着千年寒冰般難以消融的冷意。
她反手将一根細細的黑色鐵棍抵在女子眉心,鐵棍通身正散發着熒熒白光,迫使她不能再接近哪怕一毫厘。
是提燈的燈柄。
裡見昭奈平靜地注視她的眼睛,仿佛隻一眼即可洞穿靈魂。她唇角彎起一個淺淡的弧度,帶着幾分惡毒的傲慢開口。
“我知道你在期待什麼,也知道你在害怕什麼,沙羅。”
裡見昭奈将鐵棍朝沙羅的眉心往前送了幾分,對方的記憶如夢般紛至沓來。
夢境之中,她是主人。
任何與夢的本質相關的信息,隻有她想不想知道,沒有她能不能知道。
“你明知道愛人是為了甩掉你這個累贅進入豪門,才找人将你活埋,又何苦久久一葉障目,不願承認呢?”
裡見昭奈慢慢開口。
“不,不是的……”
沙羅渾身一震,她痛苦地捂住臉。
“為了使你不得往生,愛人戳瞎了你的雙眼,用滾水毀去你的容貌,”裡見昭奈湊近她耳畔低聲道,“痛苦麼?不甘心麼?難道你全都忘記了麼?”
男人猙獰的死相在裡見昭奈腦海裡一閃而過。
“你到底在期待着怎樣的戀人呢?”
裡見昭奈幽幽歎息。
“以及……我實在很好奇,扮演‘沙羅’就這麼讓你感到滿足麼,三郎?”
她惡劣地笑起來。
眼前的沙羅——不,三郎,被愛人抛棄,被剜眼毀容活埋,在長久執念中模糊了身份的認知,把自己當成了沙羅。
至于原本的沙羅麼……
裡見昭奈想起在三郎記憶中看到的蛇蠍美人,她站在活埋坑邊,向下投去冷酷的一瞥。
嗯……能讓三郎怨恨徘徊如此之久,沙羅她大概率幸福美滿,順逐一生了吧?
“你胡說……”
女子的肌膚如蛇蛻般緩緩從他身上剝離脫落,他的身形骨架開始趨向成年男子變化。黑底繁花的留袖松垮地挂在他身上,他聲音尖細,如泣如訴:“不可能……我是沙羅,是沙羅被殺了!是沙羅被剜掉眼睛,割掉舌頭,挑斷手腳筋後被活埋……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