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安一個頭兩個大,從她記事起,見過無數人落淚,他們有的是受了主子的責罰,有的是想家,還有的...是被她揍哭的。像這般毫無預料,她還是頭一回見。
她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陳少恒,後者尴尬地笑笑,忽悠道:“可是那位醫者最讨厭小孩啼哭。”
比起溫柔安撫,恫吓似乎更起作用。
陳少恒話音未落,阿玊便一吸鼻子,兩隻手扒拉扒拉把淚抹了。
“需要我做些什麼呢?”阿玊甕聲甕氣地說。
他活得不易,明白得到東西,就需要付出回報。就像他在客棧幹活,老闆會每月付他文錢一樣。
但是他不知道眼前兩位想要什麼....
他常年遊蕩在漠城大街小巷裡,兩位身上錦衣玉帶,一看便是非富即貴之人。再看兩人身後的婢女,穿着也比他在街上看見的那些好不少。
他實在想不出來他身上有值得他倆尋上門來的物件。
李時安看得心酸,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确實需要一樣你的東西,但是...”她看了一眼院裡破了幾個窟窿的窗扉,“老人家的病要緊,我眼下并不着急,可以等上幾日,等她好起來再談。”
她話說得懇切,實際上是為了讓阿玊放寬心。
陳少恒也點點頭,“給我兩日時間,我去尋醫師。”
小孩的臉跟翻書似的,阿玊破涕而笑,“好!”
院裡又傳來咳嗽的動靜,阿玊緊張地向後張望。
李時安将一吊錢塞他懷裡,起身告别。
***
回來的路上熱鬧非凡,三人順着人流不知被帶到了哪裡。
陳少恒支着手,将李時安護在方寸之地。自己倒是左被戳一下,右被推搡一下。
李時安樂不可支,回頭牽着秋實。
很快人流停了下來,前方傳來喝彩聲...
“這是做什麼?”李時安好奇地問道。
不知從哪裡傳來回應,“聽說是南邊來的戲人,可厲害了。”
李時安擡頭看去,一襲火雲卷上黑夜,映得半條街紅光滿面。
“你想看麼?”陳少恒适時回頭,殷紅在他腦後綻開,像是某種奇幻的光環,襯得他下颌分明,一颦一笑宛若神明。
李時安眼波流轉,眸中亮晶晶的,不知是火光,還是别的,她好奇地點點頭。
得了允許,陳少恒拽着李時安的手腕逆着人群走。秋實不明所以,手還被牽着。
三人連成一線,倒是走得十分順利。
陳少恒拉着她爬上了臨街的屋頂,秋實有些害怕,留在了檐下。
同京城的踩高跷、胸口碎大石不同,李時安眼睜睜地看着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赤裸着上半身,仰頭喝下一盞水,大喝一聲居然噴出火來。另外一個更是厲害,居然張開嘴,将一把鋒利的劍慢慢推入口中,面色絲毫沒變,看得李時安膛目結舌。
她訝異地對陳少恒道:“好生厲害!”
“這便厲害呢?”陳少恒眉峰微微一揚,“我也會啊!”
李時安反唇譏諷,“我才不信。”
她與陳少恒一起長大,可不曾聽說他幾時會了這般了不起的玩意兒,隻當他是在和自己說笑。
卻不料自己的一句“不信”,激起了陳少恒的少年意氣。李時安話音剛落,他便朝她傾了傾身,擡手朝李時安耳後探去。
距離迅速拉近,李時安哪裡反應得過來。她沒敢側頭,一雙杏眼睜得溜圓。陳少恒的呼吸就在臉龐,一翕一合清清楚楚落在李時安耳裡,又仿佛和她的鼻息糾纏在一起,李時安一時心亂如麻。
無端地,李時安又想起那封肉麻的信。
她忙是往無人的那處靠,驚呼道:“陳少恒,你做什麼?吓死我了。”
陳少恒卻是大笑起來,将方才繞到她耳後的那隻手伸到她眼前,攤開,“你不是說我不會把戲嗎?”
李時安反應過來,清咳一聲,看向陳少恒的手。
陳少恒在軍營待了些日子,手心磨出了一層薄繭,指腹處還有幾處舊傷,但是并不難看,反而透漏着這隻手的溫暖有力。
而此時,這隻溫暖有力的手中,有一枚小小的桂花糕。
“哪來的?”方才他們根本沒有朝街邊的鋪子去。
“我買的!”陳少恒斜倪着她,說出來的話卻是溫柔,“我想你該是喜歡的。”
*
她想起來,剛剛認識陳少恒時正是秋季,娘親總是做桂花糕給她。起初她覺着松軟香甜,總是會忍不住多吃幾塊,但是後來送得多了,便膩了。
陳少恒來的時候,桌上總是擺着她沒吃完的桂花糕。當時她還暗示過陳少恒,想讓他幫自己分擔一些,可是他老是以各種方式推脫。
原來是以為她愛吃啊!
李時安拿起那塊桂花糕,惡趣味地眯了眯眼,旋即一側身,麻利地将桂花糕塞進陳少恒嘴裡。
陳少恒沒反應過來,桂花糕就這麼進了嘴,嗆着了,咳了個驚天動地,連耳朵都泛起了淺淺的粉。
惡作劇得逞,李時安揶揄道:“好吃嗎?”
陳少恒邊咳嗽邊點頭。
李時安便不再看他,樓下不知道又出現了什麼好玩的把戲,人們一陣歡呼,引得她急急去看。
陳少恒終是停了咳嗽,累極了似的躺下去,将兩隻手重疊枕在腦後,望着滿天繁星,耳邊是李時安的笑聲。
他的視線忍不住下滑,将李時安單薄的背影淨收眼底。
清冷的月光下,少女的身姿仿佛遺世獨立的淩霄花,高傲又熾熱。平白無故吸引人,又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人聲潮水般退去,一時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陳少恒看着李時安的背影,急促心音似震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