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吧,正好,埋在我院裡那棵樹下。”
三人蹲在瞎子家院裡的桂花樹下挖坑,鵝毛大雪從天空中飄下來,像春天的柳絮,溫柔地落在他們的身上。
“讓它的頭朝裡面吧!”靈兒道,“裡面的大樹可以保護它。”
“朝外面,看着外面的世界。”瞎子道。
“外面的世界并不美好。”
“朝着大樹幹什麼?面樹思過嗎?”瞎子笑了起來,又道:“外面的世界有咱們呢!”
張起靈抱着小貓,最終将小貓的腦袋朝向了瞎子家的大門,有好人的世界才美好。他們撿了些石頭,将小貓的墳墓圍了一個圈,還立了一個小小的墓碑。沒有争論,叫它“小白”。
瞎子家的廚房一幹二淨。
“飯呢?”
“現做。”瞎子邊說邊将池子裡那條魚擰了出來,摁在砧闆上,手起刀落,隻聽啪地一聲,剛剛還在掙紮的魚兒立刻斷氣了,連尾巴都沒多擺兩下。
這架勢,把站在一旁的靈兒吓了個激靈。而張起靈早就在魚兒停止擺尾的那一瞬間轉身出去了,顯然覺得今天的晚飯泡湯了。
“能不能行啊?朋友?要不你拜我為師,我教你。”
“我才是師傅!!”瞎子笑道,“你應該要向啞巴張學習,坐着等吃就行。”
“好好好,黑大廚,别搞黑暗料理就行。”
端上桌的菜讓對面的靈兒大吃一驚,就連一旁的張起靈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除了個個都是有名的杭州大菜之外,就連作為裝飾的雕花也是有模有樣,栩栩如生。
“如何?徒弟。”瞎子鬼笑,“叫聲師傅,我再傳授你一門技能。”
“這水平,你還老來蹭飯?”靈兒撇了撇嘴,“學到了,做人要像黑爺,深藏不漏,韬光養晦,坑蒙拐騙,滿嘴胡言……”
“打住!”瞎子連忙伸手,“到韬光養晦就行了。”
靈兒捧腹大笑,拿着兩支筷子做拱手狀,朝瞎子拜了拜,“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
“你這是上香還是拜師?”
被瞎子識破,靈兒搖頭晃腦嬉笑起來。
“快吃快吃。”
二人光顧着說話,張起靈早就動筷子在一旁默默吃了半天了。靈兒用端莊一詞形容張起靈吃飯的樣子,而瞎子卻認為所有的食物到了張起靈嘴裡都會失去靈魂,然後懷疑自己是否不配當作食物。
瞎子舉杯示意,三個杯子碰在一起,清脆歡快的聲音在酒裡搖晃,頭頂的燈光像金子一樣灑進來。遠處傳來煙花的聲音,由遠及近,此起彼伏。三個人不約而同,将目光轉向窗外。那絢麗多彩的火光是世間最有力的傳音者,在張起靈和靈兒的瞳孔裡以及瞎子的墨鏡上,用盡生命盡情綻放,劃亮一瞬的黑暗,告訴你,一年又過去了。1977年到了。這是他們三人第一次過年。
夜深了,張起靈牽着靈兒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街邊的雪在月光下泛着皎潔的光芒。家裡的大門兩邊空空如也,不像周圍的幾戶人家,紅豔豔的,都貼上了對聯。
“小哥,我們也應該貼點什麼。”
張起靈沒有言語。
“現在也沒賣的了,我們自己寫好了。”
張起靈點了點頭,回屋裁了兩條同樣大小的紅紙,她将毛筆蘸了墨遞給他,“我見過你的字,很漂亮,你寫。”
他接過筆來,想了很久,不知該寫些什麼。
“小哥有什麼願望嗎?”
他搖了搖頭,“說你的吧。”
“我希望你不要再受傷了。”她認真地看着他,臉頰兩邊微微泛紅。
張起靈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在書房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了桌前的一本詩集上。風兒似乎有意幫助他,為他翻了幾頁才停了下來。他默讀着那一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想了一下,在紙上洋洋灑灑寫了下來。
他邊寫,她邊念。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依同。”
她的心猛地揪緊了。他有願望,願望是每次醒來,身邊的人他都還記得。
“橫批你來。”
張起靈将毛筆遞到她眼前,她回過神來,接過筆來,在那張短短的紅紙上寫了四個大字,“不離不棄”。
後來在杭州過的好多個春節,他們的門上一直貼的是這副對聯,隻不過每年都會撕了舊的重寫,兩邊一直是大氣的行書,橫批從稚氣的楷體慢慢向行書靠近。駐足的人看了都會皺起眉頭,不知這家主人為何總在春節這樣歡樂喜慶的日子裡,貼上這麼一副不像對聯的對聯,而且還是出自兩個人之手。
風兒吹動着挂在窗前的風鈴,叮鈴鈴,叮鈴鈴。像她和他,被溫柔的風吹得心兒微微顫動。她微微颔首,忍不住向他靠近。當側臉輕貼着他的胸膛時,她的頭發披落下來,溫柔地伏在肩上,張起靈将從她烏黑的頭發裡抽出來的筷子放在了桌上。
“靈兒。”他将雙手放在她的兩肩,輕輕地推開她。
“嗯?”她睜開眼,看見張起靈手裡拿着一根木簪,“給我的?”
張起靈點了點頭。
靈兒接了過來,木簪是紫葉小檀木的,散發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被他打磨得十分光滑,一頭雕刻着兩朵花兒,一朵白雪,一朵寒梅。就像他當年在墨脫雕刻自己的雕像,隻有張起靈自己知道用意;又如同所有精緻的機關,隻有懂張起靈的人才能解開其中的密碼。她笑意融融,眼底泛着淚光。她願意永遠是冬日的一枝寒梅,隻在張起靈這片雪花降落的時候開放。
“那我送你什麼好呢?”她問他,溫聲細語,仿佛怕自己的秘密被風兒這樣的自然精靈聽了去,吹到别人的耳朵裡。
張起靈隻是溫柔地看着靈兒白皙的小臉,他不需要她送他什麼,她就是最好的禮物了。但她執意要送的,送他一個最特别的。
她從他懷裡退出去,牽着他的手走到了院子裡,緩緩地松開了他的手。她脫了外套,在雪花裡起舞,輕盈曼妙的身姿在月光下如夢如幻。風情萬種悉堆眼角,每一個眼神都揉進了有關他的點點滴滴。那綿綿的愛意從心底流出來,又從他的眼裡流向了他的心裡。她太清楚,張起靈是用眼睛說話的,沒有人能比他更懂得從眼神裡看到一個人的心了。她愛他,也愛他的不言語。
張起靈站在那兒,此時此刻,他仿佛覺得靈兒的每一個舞步都輕飄飄地落在他的心尖兒上。他看着她向自己走近,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深深地知道,隻要自己親吻她,他的精神就不可能再毫無牽絆了。
他靜靜地等待着,等他看清楚自己的心。他傾聽着,十分細心,深怕錯漏了某一個聲音。然後,他吻了她。在他溫潤的唇輕輕觸碰下,靈兒像冬日的那枝隻為他而存在的寒梅,盛放了,在潔白的雪花裡,紛紛紅紅,嬌嫩欲滴。而他從此脫胎換骨,愛她,愛這個世界。
“小哥。”
“嗯。”
“你知道,什麼東西能去到最遙遠的地方嗎?”
“是風。”
“啊。風啊。”她被他擁在臂彎裡,看着窗前的風鈴,水滴形狀的小木片在風中搖晃,拖着木桶裡的小鈴铛,“我最喜歡風吹在臉上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