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春濃,夜色深重。
山中寒盡,唯枝頭擔着一輪清皎明月,俯仰不知年。
十幾輛無蓋馬車在長長的官道上蠕蟲般行進,于樹梢緩緩冒出頭來,揚起的塵埃倏爾随風散去不留一絲痕迹,幾個半人高的木籠擁擠地放在上面,風起時,發出陣陣血腥氣。
謝驚秋是被一陣嘈雜喚醒的。
她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香味,惡心,濃郁,無處不在,像是她母親喜用的劣質熏香,令人頭昏腦脹,甜的幾乎讓人作嘔。
已經很久沒有吃飯了。
謝驚秋壓制不住胃裡那股滾燙的嘔吐感,面色蒼白如霜,捂唇發出一聲痛苦的痙攣。
“臭丫頭!!!敢吐到老娘車上!”
她被困在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籠裡,周圍鑲嵌的鐵釘将籠子嚴密囚住,裡面還關着兩個女子,同樣白衣散發,狼狽無比,看不清面容。
車婦站在馬車前,高舉長鞭,娴熟地透過空隙揮打,絲毫沒有顧及力道。
鞭子上遍布着灰黑暗紅的痕迹。
“姐姐,忍着點,别躲。”
不然會更痛。
一個看起來十多歲左右的女孩按着謝驚秋的手,謝驚秋身體抖着,咬着牙看過去,感覺唇齒間都是甜膩鐵鏽味。籠子裡還有一個人,也是十幾歲的模樣。她們三人在狹窄的籠子裡已經待了一個多月。
長鞭鋒利,此時此刻密密麻麻砸在她們身上。
“…對不起。”
謝驚秋一路上都是安靜的,就連喝水吃飯也不争不搶,全撿剩下的去吃,在這三人中間,她年歲最長。孟玉看着她盡力往右邊靠,擋住她和莫甯的身體,對她生了一分好感,更因這一句對不起而真正去擡眼觀察這個寡言少語的女人。
烏發遮顔。
真正看到謝驚秋的臉,孟玉眼睛下意識瞪大。
“再出什麼動靜,别怪老娘把你們丢在這山裡喂狼!”
“都給我老實點兒——”
馬婦趾高氣揚罵了一會兒,然後大步離開,她們十幾人坐在一處,搭起帳篷喝湯,吃肉飲酒,好不惬意快活。
白色的水汽模糊了遠山。
透過淡淡的月光,孟玉悄咪咪打量着女人,見她靜靜撿起一根木枝半绾起頭發,吃下那被随意扔進來的已經生了黴斑的面餅後,嵌着鞭痕的手腕就又藏在囚衣下,隻露出一截白到毫無血色的下巴,皮膚還沾染着些許泥土。
“姐姐。”
孟玉悄悄湊近,把半塊面餅遞過去,有些怯怯的,“你要藏好了。”
這些看守她們的車婦很少給她們吃食,因此這些飽腹的東西便顯得分外珍貴。
謝驚秋指尖一頓。
本以為像往常一般得不到回應,但是耳邊突然傳來一道嘶啞的聲音,低低沉沉。
“我有。”
謝驚秋輕慢地散下頭發,遞過那塊餅,嘴角含着半抹淺淡笑意,“你吃。”
冷風在她的碎發中穿過,臉上幹燥的泥土慢慢掉的幹淨,她的眼尾仿佛軟刃掠過,寒芒明滅後留下一抹淡紅,瞳仁極濃烏亮。
孟玉失落地接過,下意識按住微微泛疼的胳膊,謝驚秋見狀似乎想說什麼,耳邊卻聽遠處馬蹄急促如雷霆,繼而天色驟變,黑雲翻騰間,急雨便驟然而落,群山連綿,似乎都籠罩在這陰雲之下。
有兵士披甲駕馬而來,高舉玄羽牌。
“陛下有令!”
陛下有令!
車婦怒氣沖沖,偶然間瞥到謝驚秋這裡,正要打開籠子給不知死活的三人一個教訓,卻聽耳邊厲聲驚雷般炸響,心神俱裂。
陛下有令!
三名黑甲兵士翻身下馬,大步走到聚在一起的車婦前,面色冷凝如霜雪,肅穆陰寒,無生人之色。
“這是怎麼回事?”孟玉推了推身旁昏昏欲睡的莫甯,“阿甯阿甯,快醒醒!是不是接我們的人來了......到時候會不會給我們吃飽飯?”
謝驚秋想,這大概不會,應該是要押解她們回京的當差,一丘之貉罷了。
被她喚作阿甯的人似乎是嗓子有什麼問題,謝驚秋從沒有聽她開口說過話,被從睡夢中吵醒也隻是淡定擡眼去瞧發生了什麼。
她們這些被關在籠子裡的人有女有男,長得都極為貌美,太女弑母登位,誰不知道其最愛美人,一個小小郡守都知曉此事,把江南一帶長相清越的年輕女人男人畜牲般逮捕搜刮,關在這小小籠子中,想要送到京城去博得君王一笑。
這駕馬前來的兵士,應該是來看守她們回京的,不出一天,永安城就要到了。
“小人領旨——”
車婦谄媚地接過冰冷泛黃的令牌。
“美人?”
一個兵士恰好站在謝驚秋所在的馬車前,抽出長劍,竟是一劍砍斷了纏在籠子上的鐵鍊,鐵鍊應聲而落,木門吱呀打開。
她面無表情,冷冷出聲:“你們三個滾出來。”
“阿甯,我,我怕......”孟玉極為小聲的開口。
“你先出來!對,就是你。”
兵士的眼中突然泛出詭異的光澤,指着孟玉,嘴角挑起的冷笑莫名瘆人陰冷。
“喲,軍姐兒,您看上這丫頭了?瞎,她一個女人有什麼滋味,你還是看看那輛馬車上的男人,保證您稱心如——”
話戛然而至。
尖叫窒息般卡在喉嚨裡。
剛剛還氣壯抖擻的婦人嗓子嘶啞,發出一聲短促的咳血氣音,繼而緩慢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低頭看向自己脖子。
那裡插着一柄劍。
孟玉發出一聲尖叫,盯着滿地的溫熱的血。
“天......死.....死人了......”
這一路上也死了不少人。
謝驚秋眼睜睜看着很多人因為缺少糧水死去,她們這些人因為樣貌出衆,因此被放在了第一輛馬車上,由車婦首領親自看守着,也不知是不是被吩咐過,吃食上雖然也很短缺,但到底可以勉強苟全性命。
但後面的可就沒這麼幸運了。
瘦弱的,沒有力氣的女人男人被肆意欺辱淩虐,每天都有人死去。
自前朝凋敝,天下九州四分,戰亂頻繁,不僅有外族入侵之禍,四王争霸的内亂又何曾止息,天子姬姓一脈也成了名不副實的傀儡,隻敢待在慕城頤養天年,諸侯借着勤王之名去奪城起戰變成了司空見慣的事。
四個諸侯國中,本屬黎國最為淡泊,嫌少對外惹什麼争端,如今卻也生了太女楚離弑母奪位的禍事。
其實這些謝驚秋都不在意。
黎國的王位換了誰坐都行,畢竟其餘三國虎視眈眈,都想要搶奪幽州這片肥沃之地,這王族的貴女們隻顧着争名奪勢,早晚守不住。
她隻想想在死前好好活着,做個潇灑閑人。教書女君也好,算命娘子也罷,隻要可以活着,平平靜靜活着,她都可以去忍。但是母父卻因為一兩黃金,把自己賣進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