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神沉穩地胡言亂語,話一出口自己心下一驚,猛然發覺這應該是星海才會講出來的話。
太糟糕了。什麼時候被這種細胞傳染了。
晝神扶額在心裡歎氣,挺直了身闆。津門的黑色身影在他視線裡慢悠悠地晃着,宛若平靜的藍色海浪上的帆船。正值下午,天氣晴朗寒冷,耳裡翻滾進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浪潮。下了旋轉木馬就有小朋友沖過來撞上他的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瞪着眼睛盯着他。
是剛才坐在他旁邊的小朋友。
因為個子實在嬌小,扶起來也隻到他的腿。津門湊過來詢問她父母,被她用手胡亂一指,遙遙指中了鬼屋。
“我不想去那裡,所以在這裡等他們。”
“那你叫什麼名字?”
“吉田…”
猛地刹住了車,眼神再度懷疑地擡起來盯着面前的兩個靠譜成年人,擺出了和年齡毫不相符的冷淡。津門和晝神對視一眼,剛要說話,就被吉田率先打斷,仿佛在一瞬間就選擇了信任。
“不過我已經等很久了,”她伸出手牽住了津門,“我帶你們去找。”
津門俯着腰被她牽着走,結果因為人群太密集還是由晝神背了起來。視線陡然開闊的吉田發出長長的驚歎,又很快奄聲,屏息凝神,在兩個人之間來回地瞧着,趴在晝神肩上語氣嚴肅:“你們結婚了嗎?”
津門差點摔一跤。晝神扭過臉去忍住了笑。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剛好是一個男生一個女生嘛。”
吉田朝津門伸出圓乎乎的兩隻手,晃了晃。津門一時語噎,因為過于超出邏輯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是一男一女隻要在一起就是結婚的。”
晝神語氣清淡,好像才撒了一點鹽,就這麼在煮沸的湯裡泛開了。吉田沉默下去,仿佛在努力思考,眼神依舊困惑,有什麼想要表達卻無法表達出來一樣。往鬼屋的出口處走着準備找工作人員,在一陣恐懼的尖叫聲中竄出争吵聲。津門仰起視線朝不遠處望,瞧見一對正在吵架的夫妻,言語起起落落夾雜着“那個女人”“騙子”“帶孩子剛來就要走”之類的話。
看熱鬧的人群遠遠地零散地聚集着,默契地不往那個地方靠近。有工作人員正嘗試拉架,陡然就挨了打。晝神感覺到背上的吉田和身邊的津門不約而同地怔住了。津門轉過臉,瞥了一眼默默把臉埋在晝神肩上的沉默的吉田,又望向那對夫妻。
她感覺到血液開始回流,逆沖而上。腳底黏在遊樂場的路面上,鞋子在蕭瑟的溫度裡融化,濕答答黏糊糊地侵蝕上腳踝和小腿,同時在時遠時近的互相指責的吵鬧聲中,粘住胸腔裡莫名而生的一股氣流,幾乎要迸發出來,哽在喉嚨,生澀地發痛。
晝神看她睜大眼睛,寸步不移地盯着,慢慢伸出手正要觸碰到她之際,津門驟然轉過身,語氣有種僵硬的振奮:“我們去鬼屋吧?”
進了鬼屋,吉田堅持要自己下地走,結果沒過幾分鐘就吓得又爬上了晝神的背,死死環着他的脖子不放手,又在他耳邊尖叫,惹得他快聾了一半,捂着耳朵顯出無奈的姿态。津門一反常态地笑,笑得簡直讓晝神懷疑她會迸出眼淚。
雖然耳邊充斥着其他人的尖叫,加上屋内幽深詭異的音樂,沒法完全聽清旁邊的人在說什麼,但津門卻抓着吉田的手讓她看吊在樹上衣服破爛的白色女鬼。她抱過吉田,手上傳來沉甸甸的重量,幾乎壓的直不起腰。黑綠色熒光下的白色衣服上沾滿血迹,黑色長發一直垂到腰下,發出淩亂的腐爛水果的味道。
吉田瞪大了眼睛,很想把視線從那上面移開,卻死死盯住了無法動彈,仿佛隻要移開目光就會遭受攻擊。津門拖着她慢慢靠近,她感覺到小女孩越來越用力地掐着她的胳膊,好奇無助地緩慢跨越;而她也越來越用力地抱緊她,幾乎是和過去十幾年的自己賭氣一般,蔑視着曾經的無能為力,挪近那棵光秃秃的樹。
“好像是道具。”
津門倒吸一口氣,悄悄在吉田耳邊絮語,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然而再一步靠近,吊在樹上的頭顱驟然擡起來,詭異的白色皺巴的和幹枯發黴的李子一樣,眼珠從臉上蹦出,舌頭都竄出來幾乎碰到她們的臉。兩個人撕心裂肺地尖叫,各自拉扯着往出口處沖,全然沒來得及顧上跟在後面的晝神。
傍晚的陽光在拉開厚重簾子的一霎那打在臉上,仿佛一頭紮進溫泉水,清冷的空氣灌進胸腔。在睜眼之前,先觸碰到周圍人輕快的笑聲和聊天聲,将身體從僵硬之中一點點釋放,慢慢癱軟。
吉田淚流滿面,卻毫無哭泣的嗆聲,大口呼吸明亮空氣。津門轉過去看着她最後的眼淚從圓軟的臉上滑下來,心髒略微縮緊,再次笑起來。
“從鬼屋出來之後感覺外面特别美好。”
她牽起吉田帶她去吃棉花糖,粉色和藍色的蓬松雲朵在竹簽上綻放。拿到手第一口就被從後面湊上來的晝神吃掉了,氣得吉田沖過去跳起來捶他的腰。
“抱歉抱歉,再給你買一個新的。”
晝神把她抱起來看棉花糖機器搖出來的糖絲。一直到三個人慢吞吞吃完才把吉田帶去找媽媽——聽工作人員說吵架的那對夫妻被帶進了遊樂場的喝茶室。津門注意到她的眼神顯出抗拒,團聚的渴望被壓進水下,暗流湧動呈現出矛盾的深藍,仿佛漫漫黑夜融化,尚未預見白晝。
茫然的,克制的,不舍的,渴望的,掙紮的,故作堅定的,隻能用形容詞堆砌起來的幼小的女性,緊緊抓着同樣是八歲的津門的手,以防止自己溺死在融化的黑夜裡。
“媽媽可沒有那個鬼那麼可怕吧?”津門湊過去低語,讓回想起鬼屋場景的吉田又哆嗦了一下,閉緊了嘴用力點頭,“而且都已經去過之前不敢去的鬼屋了,感覺自己又變厲害很多了。”
津門收回視線,假裝誇贊自己。晝神微笑,移開視線望見湛藍地深沉下去的天際,餘晖朦胧浮動,語氣輕快地從中遊過應和:“是啊——真是太厲害了。”
告别之際,吉田沖回來抱着津門就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津門揉揉她的臉,慢慢在她額頭上回禮一記。她沒看到先前動手的男人,隻看到吉田的母親帶着疲憊的笑意。然而她希望能夠永遠都不要再看見那個男人出現,也不想知道他是不是會回來。在遊樂場傍晚的藍色的一瞬間,津門望着吉田母女離開,之前笑得太過用力的倦怠如潮氣般爬上身體,卻因為知道至少今晚是沉靜安全的而有安慰。
她轉過視線去看晝神。他忽然擡起手在她額頭上蹭了蹭,落下來指尖擦到藍色眼影,看着她的睫毛在觸碰之下抖了抖,輕描淡寫:“沾到棉花糖了。”
“哪個顔色的?”
津門伸懶腰,打算回去找黑坂。晝神擡起手摸了摸下巴,沉思兩秒,笑意若有若無:“粉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