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從來不從起跳台上徑直躍入泳池,而是謹慎地握住不鏽鋼欄杆,一層一層跨進水裡。藍色泳池裡的水浸沒腰部之後,再深吸一口氣蹲入水中,仿佛在浴缸裡泡澡,等幾秒後身體适應水溫,再整個身體沉入水裡,大刀闊斧地在水下揮開雙臂,用力蹬腿向前。
大學一年級和二年級在這家遊泳館兼職,因此和工作人員都維持着不錯的關系。即便已經離職,經理還是在她來辦卡的時候給了她極其友好的内部折扣。津門像一個深谙其道的人一樣親近地微笑着簽字,一邊唠幾句家常一邊轉頭瞧進牆上挂着的全身鏡,發覺她的嘴角和熟練應酬時的雅子一模一樣。
算是面具嗎。應該也不全是。畢竟雅子就算是應酬的時候也會顯得誠心誠意,因此在别人看來頗有說服力。
在一家青黃不接的文學雜志社實習的津門拿着微薄的工資,偶爾還要依靠高中時的存款度日。每月工資單上的金額是在替幻想買單,而精打細算記賬盤算生活開支早已是傍身之技,因此也不會覺得多困苦。不過再怎麼美好的幻想也總有耗盡的一天,津門也向來很會折腰,模模糊糊思考着結束實習後要換的下一份工作,把五鬥米升成六鬥米。
照例遊完兩千米爬上岸去洗澡,回家的路上順便買菜。要拿的蔬菜跟随季節變化,這周因為晝神要來吃飯而在熟悉的區域停頓良久。雖然知道他不挑食,有什麼就吃什麼,但還是掏出手機發送消息詢問。
隔了短暫幾年的倦怠緩慢消散,從□□中湧出少見的新鮮感,和陳舊的熟悉感混雜起來。津門沒有覺得尴尬,卻依然有點無所适從,仿佛伸出手去想要觸碰,最後又縮回了手。
不管什麼運動,隻要連續做一段時間就會開始乏味,尤其是遊泳,畢竟在水下也很難戴耳機來聽點什麼分散注意。因此沉入水中之後全然隻能面對自己,忍受自我的枯燥,袒露出生活無趣的現實。
到底是生活無趣,還是自己無趣呢。
在水裡撲騰浸泡一個半小時後上岸的短暫時間,仿佛重新明确地感受到重力,踩在陸地上,身體變得輕盈。沖洗完隐入超市人聲鼎沸的塵埃之中時,輕盈感飄散,純淨的呼吸沾染凝滞,在人群呼出的二氧化碳的包裹下耳垂不适地發燙。
“想吃茼蒿。莴苣也可以。冰箱裡會不會剛好還有三文魚?”
意外的是晝神很快就回複了。津門盯着手機忽然勾起了嘴角,她想起隻有晝神向來都會明确地告訴她想要吃什麼樣的菜。從這一點上看,他一直都是個目标明确的人,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仿佛從來都不會有猶豫的時候。
小優坐在地毯上戴着耳機自習,卻依然精确聽取到她回家的聲音,擡起頭望見津門提了兩大袋食物進門換鞋,然後打聲招呼就轉進廚房分類清點。兩個人一周的蔬菜和一周的肉類,外加晝神要來吃飯的額外食材,統統分裝清理放進冰箱,再把垃圾分類。
環保袋窸窣落下,津門餘光瞥到小優靜悄悄晃過來,迅速出口捕捉:“怎麼了?”
“我媽媽發現我在學校請了假,”小優揚起沒什麼多餘情緒的臉,語氣顯出抱歉,“說要上門找你道謝,然後讓我回家。”
“啊。”
津門手裡的塑料盒停在垃圾桶上方,遲疑兩秒掉落,直起身隔着廚房的大理石桌面和她對視,視線連接蔓延開同謀暴露的茫然和焦慮,好像都還隻是兩個做壞事的十歲小孩,在暖黃色的燈光裡顯出惴惴不安——明明一個早已成年,另一個雖然剛上高中一年級,但怎麼說也算個天才。
“但是她現在又在出差,所以讓我姑姑…”小優慢慢歪過頭,“她的姐姐,我該叫什麼來着?”
“姨媽…吧。”
津門頓住了。
“讓姨媽來接我回去,周六。”
小優續上了。
“你想回去嗎?”
看着她緩慢搖頭,津門忽然微笑起來。雖然越長大話越少,但吉田依舊很懂事,借住在她家還會每天打掃房間收拾衣服,幫着做飯買東西扔垃圾。多一張嘴吃飯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麼難事,兩個人的量相對一個人的來說反而更好做,食材也更好買,不用擔心吃不完過期發黴浪費。
“那就是說,”津門繞過桌子轉到小優旁邊,試圖密謀,“你的姨媽人怎麼樣,很嚴厲還是很好說話的類型?”
“不知道,”小優聳了聳肩,“她們關系不好,我很多年沒見過她。是最近我媽媽離婚了,她們才重新開始聯系的。”
“為什麼?”
疑問的尾音掉落,繼而小優用無辜的眼神接起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沉默十幾秒,津門一錘定音,熟練地把爛攤子甩到了一無所知的晝神身上:“那周六再看吧。反正到時候晝神也要來,實在不行還能讓他幫忙。”
幫忙密謀。
兩個成年人和一個未成年人的聯盟該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