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怔了怔,茫然從她臉上展翅疏忽閃過。爾後她眼睛空然起來,大概是聯想到了他在說什麼。
“沒有吧,”絲毫掩飾不了語氣中的不确信,仿佛要等待别人的裁決,“為什麼這麼說?”
“沒什麼。”
晝神捺下尾音,拿起杯子喝完最後一點咖啡,一如往常閑散不經心。
他忽然想起來前兩天晚上和她在便利店買應急食品,她沒有買手電筒和備用電源。
回到學校繼續上課的時候,晝神的手機再度在口袋裡震動起來。他打開掃見柴犬主人的消息,從怨恨轉為無助詢問,緊接着又語調高昂地開始指責他和醫院的不負責任。連串的單方面對話框擠滿屏幕。坐在旁邊的坂間瞟了一眼過來,看清楚是什麼内容後驚了一下,小心翼翼壓低了聲音詢問。
“還在給你發消息?”
晝神放下手機聳了聳肩,沒有答話。
“怎麼不拉黑?”
筆尖在紙上頓了頓,散漫地回了一聲“沒必要”。坂間慢慢瞪大眼睛,啧了一聲轉回身子,不予理會。
“你是受虐狂嗎?”
最終還是沒忍住嘲諷了他一句。晝神微微一笑眯起眼睛,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語氣否認:“我是施虐狂。”
“Vice versa(反之亦然)。”
坂間裝腔作勢。晝神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予理會。
筆尖在紙上暈染開墨迹。他定睛一看,是剛才拿起的冰水瓶上的水珠滴落在本子上,一團又一團泅開,打濕了寫完的筆記。
如果說他不配做獸醫,那什麼樣的人能配。
晝神感覺到身體裡升騰而起的怒意,是克制了許久的掩埋在塵土之下的淺淡的,非必要卻依然沒有忍住的憤怒,被死亡的爪子刨了出來。升學時填報專業的時候,仍未對他的排球事業死心的大哥福郎晃悠到他房門前,語重心長地反複詢問“你真的确認嗎”,以及“要是提交上去再更改可就很麻煩咯”。晝神耐心地一遍遍用“已經想清楚了”回答,爾後福郎雙手一攤,聳了聳肩:“好吧。既然決定了,就要好好做下去。”
他可是一直有在好好做着。
明明一直都好好做着,選了和家裡人截然相反的道路,放棄了出生以來都在做着的事,卻要被這樣的人來否定,被其他人來指手畫腳。
他甚至真的有在不停地自責。
晝神捏緊了筆杆,仿佛端坐着冥思苦想,陷入沉思。厚重的回憶又迅速被撞碎,他陡然想起以前津門沖着他怒吼的話,責罵他否定了她嘗試做出的努力。
記憶散落一地,在太陽底下閃着幽光,宛若湖泊碎片。
醫者的道德感。
晝神擡起頭望向黑闆前的教授。後者正在更換PPT,顯出習慣的倦怠。
道德感是會被磨損的。
傍晚刮起了大風,聲音漸顯淩厲,雨水伴随黑夜而來。晝神鑽進學校附近即将關門的便利店,買了備用電源和手電筒,穿了雨衣在街上跑起來。
風大的時候打傘沒有絲毫用處,反而徒增阻力。唯一可以慶幸的是台風尚未正式登陸,隻是暴雨如注,從頭澆下,卻從褲管開始浸濕身體。吸飽了水的下半截褲子沉重下墜。與其說是在世界裡遊泳,倒不如說是蹚水過河,沾了一腿的淤泥。
街上四處逃竄的人逐漸消失。晝神聽見了風聲撞擊玻璃窗戶的抖動,覆蓋在身體之上的雨衣慢慢消失,他跑得心無旁骛又思緒亂漫。
他想起仿佛漫長的過去的歲月,全都在一瞬間凝聚起來,變成一個模糊的點,溶解在雨水之中,漣漪一圈圈散開。太糾結一些事情早已不符合他的性格,哪怕是高中時代最後的那段日子,他所想到的也隻不過是結束就結束吧。
有什麼遺憾的。
總共是七公裡的路程。下了即将停運的電車後再步行一公裡,頭發開始濕哒哒滴水,和熱氣混合蒸騰,從身體氤氲開模糊霧氣。極其淺淡的鐵鏽味在口腔内散開。晝神驚詫地頓住了。就算已經不參加訓練很久了,至少還有在健身,竟然會跑那麼一點路就肺部充血。
是因為一下子跑的太用力了嗎。
他放慢腳步,感覺到濡濕的棉質短袖貼在後背上。褲子已經完全濕透,所以已經分辨不出幹燥的觸感。是順風前行着,一陣一陣推着他。好像迄今為止的人生都是這樣,就算一時跌倒,還是會相對其他人而言更容易地站起來了,都是得益于他良好的條件——不管是家庭背景,身體素質,還是鍛煉出來的頭腦——畢竟就算是要放輕松,也不是誰都有他這樣的承托力的。唯有底氣才是真正的松弛。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麼好懊惱的呢。
結束的是參加排球比賽的日子,備考的時間,還有讓津門就此飄散的水霧。結束那種被人稱之為喜歡的情緒。
他倒不是因為無所謂才安心地就此結束。或許是因為有所謂——比他以為的更在意一些事情。
晝神站在津門的公寓樓下,臉上布滿雨水,阖上公共鐵門。他的力氣在很多個翻書頁的夜晚徐徐燃燒過,從不同種類動物的身體構造圖到針對性疾病和藥劑,灰燼蔓延撲上身體裡感性的一部分。精力緩緩流失,他照舊笑得非常輕松,仿佛可以此削弱困難的部分,遊刃有餘地解決掉棘手的人生。
然而他站在津門家門口的時候,手裡抱着備用物品,有一瞬間屏息凝神地松下了一口氣。來應門的津門正在給窗戶貼米字膠帶,看着他濕淋淋地露出堪比太陽的燦爛笑容,幾乎把屋子裡的潮氣都驅散殆盡。
“我說啊,”晝神被未關緊的走廊窗戶透進來的風吹了個輕微的寒戰,擡起眼,睫毛掃開眼前的霧氣,笑容緩緩平複,“裡沙…”
他這才發現他身上已經完全濕透了——比他預想的更早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