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沈主任有沒有找過你?”好不容易止住笑,邵艾聽方熠問。
邵艾眼瞅着下方街道一對情侶如連體嬰兒般經過。直覺告訴她方熠也渴望同她更親熱些,就是還缺一點勇氣。“有,怎麼他也找你了?”
沈主任是個另類。沈主任是陽春市政府大院、乃至整個陽春縣級市四千平方公裡土地上的唯一另類。邵艾剛來後的兩天就被沈主任叫去他辦公室聊天,不是領導找學生談話,更像遊擊隊員終于盼來了黨組織。
沈主任三十來歲,深度近視鏡片後是平靜無波的細長眼。已婚,有個孩子,但高瘦的身材不見已婚男人那種按捺不住的發福趨勢。藍白格子的襯衣之外是件棕色細線針織衫,同這裡其他領導們愛穿的翻領拉鍊“行政外套”完全不同的風格,乍看像個美術老師。應當是大學畢業吧,邵艾暗忖,但她沒多問。
沈主任先是從抽屜裡取出一疊用藍色墨水寫在信紙上的文稿給邵艾讀,内容有詩歌、散文,以及他自己對陽春市發展規劃的一些想法。接着就開始感歎他的同事們工作态度不認真,毫無遠大志向,言談粗鄙趣味庸俗。
“一個個人浮于事,還整天怪人家陽江政府不幫忙?也不先反省一下自己的工作能力。合水鎮水電站兩年前招标,不給人家陽江正規工程隊,給了齊書記小舅子在茂名的工程隊,到現在一輛工程車的影兒都沒見到。”
總言之,這位沈主任每天貓在自己巴掌大的辦公室足不出戶,從沒見和哪個同事交流過。邵艾甚至懷疑他每天是否真的有正事兒做,還是就這麼被閑置了,被透明了,反正政府部門也不差他這份工資。好在聽他的口氣,太太挺支持他的,沒有像電視劇裡那樣一天到晚數落他不會來事兒、高升無望。或許太太是本地人?邵艾暗自推測。父母家在陽春,所以無意離鄉打拼。傾慕老公的才華,所以滿足于目前的生活。這種夫妻在現如今浮躁攀比的社會裡已經不多見了。
“假如你也像沈主任那樣,”又聽方熠問她,“被調到這裡工作,你會是個什麼狀況?”
“我會選擇同流合污,”邵艾明确地說,“不是說這裡‘污’啊。”
“我也一樣,”方熠擡頭,用下巴遙指了下對面街上的店鋪,“無論大環境如何,去到哪裡都應該入鄉随俗,哪怕最終的目的是要改變這個地方。記得我們上次辯論賽讨論的就是這個議題——改變必須是自發的,由内向外地抱着一種積極的态度來執行。人家都不把你當自己人,還肯聽你的嗎?況且在局外人看來不合理的地方,未必就真的不合理。一頭紮進去才能體會到當中的難處,多讀了幾年書的學生也不見得就比人家聰明。”
邵艾點頭,這是她喜歡方熠的原因之一。除了多才多藝外,方熠喜歡思考,說的話通常很有道理。戀人間就不能讨論嚴肅話題了嗎?就隻能局限于卿卿我我?也許分人吧,像吉吉和呂家妍那樣你一口我一口、半瓶酸奶喝一下午的相處模式,邵艾自認為享受不來。
再往深裡說的話,方熠是個有教養的君子,做事有底線,懂得尊重人。邵艾長這麼大還沒怎麼跟這樣的男人接觸過。父親和姑父屬于白手起家的生意人,放到戰亂年代多半是枭雄,尤其是父親。記得姑媽曾總結過:
“八星男人擅長鹹魚翻身,同十星最大的區别在于——遵紀守法的前提下并不受世俗道德觀念的制約。意志力強,做事另辟蹊徑,眼睛總能找出别人看不見的機會。至于要經曆多少不體面才能換來最終的體面,就隻有他們自己清楚了。”
想起正在屋裡跟領導們打牌的剛強,他也是這樣的人嗎?
“當心!”
邵艾還沒明白怎麼回事,被一隻環繞她腰部的胳膊猛地一帶,身子前傾,臉撞到方熠的胸上。什麼東西由後腦勺貼着她的脊背滑落到地。扭頭,原來是一串懸挂風幹的廣式臘腸,系繩終于承受不住重量,在她頭頂斷開了。
她站直身子——她想要站直身子,無奈他的手臂紋絲不動地卡着她的腰。好吧,老天爺喜歡幫助老實孩子。她在他懷裡抿嘴笑了,卻不敢擡頭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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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牌哈?知道了,看來記牌确實管用。”
曹秘書怕影響剛強打牌,已經把椅子整個兒讓給剛強。叫老闆娘又添了張凳子,他自己坐在一側,胳膊搭在剛強肩膀上看牌,臉上的表情用小人得志來形容不貶低了他。
“隻是,兩副牌一百多張,怎麼記啊,記得過來嗎?”
“有竅門的,”剛強邊出牌邊說,“比如記主牌,隻有三十來張,或者記分牌——”
“哎别别,”曹秘書打斷他,“别給他們幾個聽見,回去後你單獨告訴我……你們實習還剩最後一周了是吧?我周一周二要出趟差,唉。”
剛強心道,記牌隻是基本素質,其他的竅門還多着呢。尤其是像拖拉機這種需要和對面盟友互相配合的棋牌,一定要留意對方的信号牌。這可不是舞弊,是光明正大地在牌局進行到特定環節時,根據對方明着打出來的牌來推測對方的用意。比如是否已絕一門,是否希望自己幫着調主。當然最有發揮餘地的還是心理戰術。
要知道剛強家四個兄弟,平日在勉強吃飽飯的同時不可能引進任何燒錢的娛樂,打撲克都快打成精了。尤其是跟别家兄弟對陣的時候,其激烈程度不亞于兩大幫會火并,燒腦更甚于股票交易員操盤。比如此刻,他抓牌的方式、睨牌的眼神、将牌甩出去前在空中所做的停頓,無一不在影響着對手們的判斷。
“叻仔啊,”曹秘書又赢一局後,沖剛強說,“我不服省長就服你!多爛的牌到了你手裡,都能被打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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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回到陽春市區時都夜裡一點半了。周末休息兩天,吉吉從春砂仁制藥廠獨自坐車來找呂家妍,大家聞訊後圍上來,向他打聽“那邊兒”的情況。據說男生們每天在車間裡工作得很辛苦,但确實長了見識,學到不少書本外的知識,讓終日無所事事的女生們頗為慚愧。實習剩最後一周了,回校後還要寫報告,女生們決定加把勁兒。
不料周一才回到政府大院就發覺狀況不對頭。原本說話字正腔圓、走路四平八穩的領導們忽然緊張起來,一個個健步如飛,在走廊裡碰上還快速低語兩句。還有個别的認為自己今天的打扮不夠正式,打車回家換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