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最終決定随母親和剛強去吃晚飯。因為她發現當她不在場的時候——事實上,那時的她還沒“離場”呢,站在公寓門口送那二人出門,就聽母親迫不及待地對剛強說:“跟你講講邵艾小時候的事啊。她都快五歲了還要保姆每天晚上……”
啥呀?這是親媽媽做的事?邵艾趕緊奔回屋裡取包和手機,才想起這兩樣都在波士頓灣的海底泡着呢。隻得從挂衣架上抱起一件輕羊毛外套,匆忙出門,追上走廊裡等電梯的二人。
出了公寓樓,母親叫來的車如約在街邊等候。空中飄落着稀疏的小雪,奇怪的是氣溫并不低,邵艾能感覺到兩隻臉蛋子在無可救藥地輻射熱力,不照鏡子也能想象得出自己目前是副“村姑look”.
三人上車,邵艾搶先坐進副駕。車開後聽後排的母親對剛強說,“廣州建設局……我記得邵艾爸在深圳建設局有個朋友,在個與城市更新相關的部門。剛強認為,廣州和深圳在改造舊區方面有什麼異同之處嗎?”
剛強思索了一會兒,才答道:“差别還是比較明顯的。廣州政府在舊改中一向是起主導作用,負責統籌規劃,同時也是利益參與者,對土地所有權看得比較緊。深圳那邊據我所知,政府隻是負責引導,市場化程度要高得多,城建更依賴于社會資金的參與。舉個例子,在舊區改造前期,深圳政府是鼓勵開發商、地産商介入的。而在廣州就不行了,明文規定誰要是搶在早期介入了,後面就會自動喪失拿地的資格。”
“哦,呵呵,”母親笑着搖頭,“還有這種事啊?第一次聽說。廣州嘛,我去的次數不多,但對那個城市的總體感覺是……好混亂哦!都說北上廣深,廣州留給我的印象還不如某些二線城市。”
“是這樣的,”剛強說,“髒亂舊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城中村太多,有一兩百個,幾乎是随處可見,連帶道路規劃也雜亂無章。而且不同于北上深,我們并不把城中村當做消滅的對象。”
“原來如此。”母親忽然探身問前排的邵艾,“咱們蘇州也有個城中村的,叫什麼祥子村來着?”
“沈祥村,”邵艾沒回頭,心道從來隻關心購物中心和園林的媽媽大人您居然也聽說過?
“這些城中村都是怎麼産生的呢?”母親問剛強。
“大部分是征地的後果。早些年城市擴張,把農民種田的地拿去蓋高樓,農民們自己住的矮房還保留着。這樣一來,就出現新舊建築物和小區交替的淩亂狀況。”
“那為什麼不也把舊村宅翻新?”
我的媽媽大人,您這是當上了公務員面試官?邵艾忍不住在心裡吐槽。車外的雪慢慢下大了。來美國前邵艾聽說波士頓的雪可以很猛烈,今年到目前為止還隻是落過幾場小的。
剛強說:“因為城中村後來變為外來打工人的聚居地。好比位于天河區的棠下村,可謂城中村裡的巨無霸,原生村民隻有兩萬,卻有三十萬外來人。就算蓋房也隻能蓋些廉價出租屋,否則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們住不起啊。”
“天河我去過,”母親像個課堂上争着舉手發言的小學生,“印象中都是商場哎,下回留意。”
正當邵艾暗自期待一輩子養尊處優的母親就此住嘴,母親卻給她來了個扮豬吃老虎。
“我算是明白了。記得邵艾爸曾和我說過,廣州是全世界唯一一座經商兩千多年沒中斷過的城市。它的生命力在于它的包容度,雖然看起來不怎麼光鮮,科技産業也不似深圳那麼前沿,但它能給人活路,讓窮人與富人并肩而立,互相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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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比起二十分鐘前上車時,戶外的氣溫明顯低了。雪花不再是氣氛輕快的節日點綴,每一片都凝厚肅冷,帶着上蒼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重量垂直降落。
邵艾這是第二次來Casa Portugal,是她來美後最喜歡的餐廳之一。葡萄牙人本來就酷愛海鮮,這家餐廳又剛好坐落在海鮮供應豐盛又廉價的波士頓城,放到美國大部分地區都開不起來吧?餐廳面積不大,有十來張方桌,牆壁上貼滿畫着異國風景的圓盤和魚型裝飾盤。
“真是想不到,”母親等上菜期間,沖桌對面的剛強感慨,“我在飛機上的時候還琢磨呢,身邊這位大小夥子一看就是北方人。誰知竟和我的女兒做過四年同班同學,要麼說,緣分都是天意呢。”
可愛的戲精媽媽,坐在母親身邊的邵艾在心裡嘀咕,講你自己就好了啊,别老把我扯進來。
“不光是同學,還是初戀,”剛強害羞地垂下目光。
什麼?邵艾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這也太無恥了吧?如果不是在公共場所,她會像《貓和老鼠》裡面的傑瑞一樣抄起隻平底鍋,将對面那隻信口開河的貓砸成扁平狀!
“喂,你說清楚,”女殺手一樣的冰冷口氣,“我跟你怎麼就成初戀了?”
“對我來說,”他的語調像四平八穩的汽車載着滿滿的得意與逗弄,“初戀的定義就是初吻。”
“啊?真的假的?”母親側頭,驚愕地望着女兒。
不要臉!可又沒法反駁,因為對她來說确實是初吻。是她這幾年最想忘卻的大學生活的一幕,曾被她用毅力、用重重神經網絡和核廢料壓進萬劫不複的深淵裡。隻是,她不相信那也是他的初吻。剛入學時他就和那個叫李舒涵的台商之女談戀愛了對吧?還有啊,畢業時他不是和牛大小姐在一起嗎,看樣子已經吹了?
“不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邵艾呼吸困難地向母親澄清。胳膊肘外拐的媽媽今天算是讓她體會到什麼叫“腹背受敵”。
“那就是真有其事喽,呵呵,”母親笑得有些幸災樂禍,“失陪一下,我去趟洗手間。”
母親一離開,邵艾就一肚子窩火地斥責對面的家夥:“我警告你啊,以後不要再和人說我是你初戀。奇了怪了……你那倆前女友要是聽見你這麼說,她們會怎麼想?”
“這就是她們的看法。”
什麼意思?她想繼續質問他,又見他毫無解釋的勁頭,神情中甚至帶了絲灰心失落。算了,跟他理論這些幹什麼?邵艾擡起頭,裝模作樣地打量牆上的裝飾物,片刻後卻聽他問,“喂,之前跟你說的事,考慮好了嗎?”
“什麼事?”她不看他。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國?”沒有嬉皮笑臉,是雪花一樣凝重的語氣。
邵艾深吸一口氣,收拾心神迎向他炯炯望過來的目光。他這是認真的?好吧,那她也認真地回應他一次。
“你這是在向我求婚嗎?”
“是的。”
“你不覺得,這當中……少了點兒什麼?”這話幾近諷刺了。
人生真是無法預料,昨天晚上的這個時候她正被闵康表白,當時的她已經很震驚了。今天卻被人求婚,不僅是生平第一次,而且是從一個空氣裡冒出來的人嘴裡說出來的。一天之前,剛強對她而言隻是個遙遠的淡影,無論時間還是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