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們見剛強襯衣西褲皮鞋,膚色雖比大多數坐辦公室的白領要黝深健康,但顯然不是他們這個群體的一員。個個警惕地盯着他,一時間連吃飯的聲音都弱下去了。
剛強也不吭聲,就蹲在那裡老老實實地扒飯。别說,瞧他蹲着的舒服勁兒和吃飯的速度,倒是與建築工人們一般無二。他記得讀大學時,同宿舍的方熠喜歡研究些形而上的東西,曾向室友們科普過一條禅宗公案。說有人問大珠慧海禅師,“如何用功?”禅師說,“餓了吃飯,困了睡覺。”學生疑惑,“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禅師歎道,“尋常人的問題就是該睡的時候不睡,該吃的時候不好好吃。”
那時的剛強才步入成年期,還在為學費生活費犯愁,這些話頭在他聽來不過是文字遊戲。踏入社會後才逐漸體會到當中的玄機。嗯,韭菜豬紅做得一般。尖椒肉絲裡的尖椒賣相醜陋但味道驚豔,估計是農家自己種的……民以食為天,人是鐵飯是鋼啊,和别人同桌吃飯、吃一樣的食物能産生奇妙的效果。
然而飯吃到一半,剛強已是大汗淋漓。八月初的深圳,在大中午頭的室外吃飯不是鬧着玩的。想去買罐冰鎮飲料,見工人們是用不鏽鋼杯或塑料水壺從自來水管處接水喝,決定忍了。之前在新聞報道上看到的人手一瓶冰礦泉水,那都是擺拍。上百人的工地,承包商一天要準備多少瓶水?工人們自己是斷斷舍不得花那個錢的。
剛強将筷子插到飯盒裡暫歇,沖一旁的六個工人說:“我姓許,今年開春調來咱們羅湖發改局。你們隆鑫這個項目屬于筍崗舊改的一部分,建設局負責具體的招标和監管,我們發改局也有跟進。我今天剛好路過,想着跟大家随便聊聊,看有什麼情況向我反映的。”
工人們一聽來的是上級領導,面面相觑,更加不肯多嘴了。“你去找我們工頭聊吧,”當中一人提議。
“你們以為我沒找過嗎?”剛強說着,像是忽然來了氣,“蔡傑是你們老闆,對不對?真是沒見過那麼油膩的江西人!上月在我辦公室裡,問他什麼都跟我打馬虎眼,一句實話也沒有。白浪費我時間倒也罷了,讓人受不了的是,說話的時候非要摸自己的腦袋……”
剛強說到這裡,擡右手作勢往頭頂比劃了一下。
“講不了兩句就得擡手呼啦一下腦袋。我就納悶了,你那麼個大圓腦袋,也沒覺得養眼,摸個什麼勁兒?本來就沒長多少毛,這是生怕自己秃得不夠快啊?”
工人中已有人在偷笑,還有的小聲嘀咕:“買假發,都沒他那麼大的号碼。”
“後來他要回去了,”剛強接着說,“還伸出手來要跟我握手。我才不跟他握呢!滿手的頭油,跟他握手不等于把我自己的手也貼到他的大圓腦袋上去,幫着他撸頭發?”
大家又笑,剛強繼續吃飯。話頭他已開啟,沒人願意接茬就算了,不勉強人家,找份工不容易。
“蔡傑不是我們老闆,”快吃完的時候,剛強聽一個工人低聲快速地說。此人瘦瘦小小,皮膚比其他人白嫩,讓人懷疑未成年或剛成年就跑來打工了。
剛強瞅了一眼大馬路,已經能見到他的車停回原來的地方。讓他們等着吧,對發言的小家夥說:“我明白了,蔡傑是另一個工程隊的。你們這隊歸杜昊壤管,是吧?”
剛強吃飯的時候已經觀察到,工地上的工人戴的頭盔、穿的工作服不全是一樣的。并非工種差異,應當是有多個施工單位共同參與項目。要知道同一團體中的個體,處得久了會有種同氣連枝、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而不同的團體被迫一起工作時,不見得互當敵人,但通常互當透明,外人一眼就能分得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場。
“他有個屁的施工隊!”一個黝黑幹瘦、年紀四十上下的工人騰地站起身,斜望着左下方的地面,目光中盡是鄙夷。“姓杜的也是我們祁東縣人,跟我不一個鎮,我們鎮出不了他這種爛人。我雖然沒出息,靠雙手吃飯,領的都是辛苦錢,不坑不搶不丢人。他……唉,他舅舅參過軍。”
說話者顯然是知情的。大概經曆了内心一番掙紮,決定向剛強透露這麼些個信息,随後便捏着空飯盒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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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剛強今天為何興之所至,跑來隆鑫工地上突訪?說來話長了。剛強畢業之後就在建設局幹過兩年,現如今身為發改局的局長,對建築行業裡的亂象自然是門兒清的。一提起巨額回扣,民衆們首先會聯想到邵艾那行,藥企、藥代、各大醫院的領導與醫師……其實醫藥腐敗比起建築業裡的貓膩,又是小巫見大巫了。從招标開始一直到材料選購,基本上每一個環節都飽和着商業賄賂。甚至有很多建築商抱怨,不花錢完全沒可能拿到項目。
目前的行規是,正常回扣在2%到5%之間,油水大的能達10%。為何有如此大的差異?首先要看是什麼類别的工程項目,有道是“金橋銀路銅房子”,蓋樓都算利潤低的了,橋路項目更為搶手。其次,回扣額要看項目大小。大項目一般是2%,小工程能到5%。
于是,那些貪得無厭的發包方又開始動腦筋了。先總包給一家建築公司,再由這家公司轉包給不同的施工企業。這樣一來,大工程被拆成若幹個小工程,每個小工程的回扣不就可以提到5%了麼?通過總包公司,還可以有效地監督回扣的兌現。一般說來,當總包接到首批工程款後,會按比例轉發給各個企業,這時候企業就得一次性把5%回扣交給發包方,再額外給總包1%。哪個企業要是沒交夠,這之後就别想再收到餘下的工程款。
而且這種行賄方式極難查證。與發包方簽合同的隻有總包方,下包企業的名字都不需要出現在合同裡。回扣則不走總包的賬面,比如由發包方的家人提前注冊一間公司,下包企業們再将回扣以咨詢費、勞務費、促銷費、贊助費等方式打過去,等等。
杜昊壤在隆鑫這個項目中,就是總包負責人的角色。那麼剛強為何要關注此人?半公半私吧。最近隆鑫下包的一家建築公司老闆找到剛強這兒哭訴。
黃先麟,陸豐後西村人,黃姓家的二房頭。他大哥黃先猷是村委會主任,也就是國斌的父親。當年剛強被派去陸豐建設局的時候,跟這個村的人最熟,還組織國斌那些村少年與華南農業大學的實習生搞了個有機盆栽項目。
黃先麟之前沒見過剛強,是他大哥先打了個電話過來。一見到剛強,黃就開始訴苦。
“我被人告了,就快走投無路了!當初挂靠杜昊壤那裡時,先按程序交了管理費。第一批工程款拿到後,我們把5%的回扣也如數送上去了。搞不懂什麼原因,後續工程款就是遲遲不到賬。現在我不僅拖欠工人工資,被人當面罵背地罵,材料供應商也因為我欠了他們的錢,把我給起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