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深圳市下屬的九個區代表輪流做完報告,已到午飯時間。闵康跟着同事們離開會堂,去隔壁的機關食堂吃飯。
說起食堂,闵康差不多是從小吃食堂菜長大的。那些年但凡跟父母去街邊下館子,十次有八次回家後會拉肚子。有那麼大的差别嗎?就拿為本次會議準備的膳食來舉例,菜的種類也不是很多,賣相普普通通,似乎與外面那些大學、公司裡的食堂一個檔次。然而你若是有幸得見食材進貨單上的價格,以及進貨前經曆的一次次檢驗結果,保管你驚掉下巴。
總之無論蔬菜還是肉類,都是固定從省内簽了合同的幾家有機農産品合作社裡進貨。蔬菜種植規定必須用有機肥,聽說一小箱肥料要二百多塊,沒幾天就用光了。大棚裡的溫度、蔬菜長成後的形狀,都得嚴格按照合同上的來。殺蟲不許噴灑藥劑,隻能靠人工或機械除蟲等安全手段。工業化快速大批量生産在這裡絕迹,所有工藝退回到人力密集型模式,一間中型大棚裡擠滿了辛勤勞作的管理員。
豬們,也不像他們的同類那樣關在豬圈裡一格格的、轉個身都不行。作為一隻将來要被機關食堂吃掉的豬,其日常是在山清水秀的原野上散步,餓了有地瓜、蘿蔔、蘋果等食物供其果腹,出欄比普通豬至少要晚三個月。有種說法是,一朝嘗過這種級别的豬肉,你就再也不會想碰市場上那些平民貨了。闵康還記得剛去美國讀本科的時候,吃到的第一口排骨幾乎被他吐回盤子裡。
此刻端着高溫消毒後的餐具,盛好飯菜,和同事們入座,闵康的心情卻黯淡下來。上午做完報告時照例收到熱烈的掌聲,那些同在福田區工作的領導們對他稱贊有加,然而來自其他區的參會者們望向他的眼神可不怎麼友好啊。這讓闵康忍不住推測——他這個新人小白該不會是被身邊的同事們當槍使了吧?
回想之前那五年半,他在珠海市府辦公室工作,同事們不能說沒有内部矛盾,但在大方向上利益是一緻的,一榮俱榮一損皆損。珠海市規模不大,08年的時候隻有150萬人口,政策基本上直接出自市一級,政府内部沒那麼多拐彎抹角的鬥争。再說都知道他是周大秘的人,誰沒事來招惹他?
深圳這邊的情況可大相徑庭。城市面積雖比珠海大不了多少,人口有1000多萬呢,GDP在全國大中城市裡排第四。幾個新區老區之間龍争虎鬥已有多年,領導人之間的關系盤根錯節。福田區作為市政府所在地和新崛起的金融中心,資源豐富,好東西都是先給着他們挑,難免招其他區嫉妒。大概正因如此,區長和幾個資深副區長們才不愛上台給這個報告,任由他這個新來的副區長在懵懵懂懂還沒摸清狀況的時候,成為衆矢之的?
好吧,闵康暗自苦笑,吃一塹長一智,要怪也隻能怪自己根正苗紅、心思單純,沒長那麼多歪歪腸子。便如同他腹腔裡那個吃慣了機關夥食的胃,需要時間去逐漸适應外面世界的腌臜。他可不同于底層出身的許剛強——剛才在台上發言的時候,闵康留意到剛強坐第一排——血液裡流淌着與生俱來的陰險刁鑽。
好在肖市長是真心欣賞他的。飯後,市長手握一瓶夏桑菊,主動坐到闵康身邊同他閑聊,這讓闵康心裡踏實了許多。肖市長圓臉彎眉,兩隻外鼓的臉蛋嚴肅時也比别人的笑容更有親和力。隻是那對細縫眼如冰山一般,将七分之六的情緒都藏在水下。
市長先簡單問候了闵康的父親和外公,随後用半公半私、亦師亦友的口吻說道:“現如今咱們省和中央都鼓勵提拔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幹部。你原先的老領導,季市長和周秘書,對你評價都很不錯呀。雖然深圳這邊的情況有些複雜,不要有顧慮,啊,放手去幹!咱們從外部調來新鮮血液的目的,就是為了抗衡那些不利于團結的舊習氣。”
闵康不住地點頭。
“對了小闵,你跟羅湖的許局長是同學麼?”肖市長看似不經意地問。
闵康沒料到話題會突然轉到剛強身上。“哦,我倆認識,但沒在同一間學校讀過書。”
市長點頭,“我最近這段日子在考慮,也許你們福田和羅湖兩個區,可以在咱們市的黃金中軸紅嶺路附近,合作建設一個金融産業帶。”
紅嶺路?闵康心道,那是福田與羅湖兩區的分界線。問:“大概多大的占地面積?”
“我現在也隻是有個粗略的構思,”市長用手比劃着說,“咱們建這麼一個南北走向的産業帶,以泥崗東和濱河大道為界……”
熟悉業務的闵康在腦海中迅速調出深圳市區地圖。北部的泥崗東路,到南部的濱河大道,得有三、四公裡的距離?這可是大工程。
“……往東,到羅湖的寶崗路,西至你們福田區的上步路。其實重建的任務主要在他們羅湖,但這樣一來,可以直接打通到你們福田的金融中心區。小闵覺得我這個想法怎麼樣?”
闵康心道,我又不是正區長,在幾個副區長裡也是資曆最淺那個,您問我有什麼用呢?轉念一想,那幫老家夥們積怨已久,據說任區長與羅湖的梁區長基本上鬧到了“不說話”的地步。市長的工作也不好做,大概是希望新來的年輕人之間更容易合作?可巧了,他跟剛強也是政敵兼情敵,他倆的瓜好多人都吃過。另外,不知道肖市長跟剛強有無私交?這他可得盡快打聽清楚,才好制定對策。
然而此刻該如何答複市長,闵康心裡還是有數的,“聽起來很不錯。除了我們福田的金融中心區,華強北也可以被貫聯起來。這樣就可以真正實現咱們市‘西聯東拓’的方針,打造具有世界級競争力的現代産業體系。”
“嗯,”市長滿意地點頭,“目前隻是個構想,能否走到招标的階段還要看運氣。不過人總要有夢想的嘛,一個城市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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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下午會議開始還有十來分鐘的時候,領導們陸續返回會場。一群記者集中在大會堂入口處的前廳内,抓緊機會給與會領導們拍照。
上午領導們給報告的時候,記者們在台下遠遠地拍過、錄過。然而不是每位領導都上台發言的,任區長、梁區長作為市長之下最重要的兩位一把手,還沒有過上鏡機會。而且台上講話者的神情大多肅穆寡淡,沒啥好看頭,小報記者們更希望能拍到大領導們之間的“互動”。無論是情真意切的問候、貌合神離的握手,又或者像武林高手相遇那樣,用眼神就能給對方制造内傷,記者們回去後都可以在新聞稿裡暗戳戳地加點料。
總之,當闵康邁入前廳後,四周閃光燈不斷。按說闵康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深圳這邊的記者不怎麼熟悉他的。可他上午才上台給過報告,而且他那出身好兼留過洋的氣質與健美明星般的身材在一衆臃腫的西裝和老氣的幹部服裡太過顯眼,自然也被記者們纏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