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實在疲了,就在下午三四點鐘将劍劍送去剛強的辦公室。上班時間,家屬自己跑來單位不好,帶着個小小孩就不同了,更何況小小孩輕易不來父親所在的城市。
劍劍是真喜歡爸爸的辦公室啊!對她而言比那些室内遊樂園還好玩。瞧,抽屜裡和書架上有各式各樣的獎杯、紀念品和贈品。黑色的辦公椅爬上去能轉圈,或者站到落地大玻璃窗前,看光景看半天。把廢紙簍從外間搬到裡間,再從裡間搬回外間。将文具筒裡的筆尺全倒在地上,再一支支撿起來,又或者拿筆在一摞摞廢棄的文件背面亂畫。
而剛強隻要得閑,就會離開辦公桌,走過去陪劍劍玩。确切地說是“學她”。劍劍一隻手亂畫,他也一隻手假裝畫畫。劍劍在地上爬,他也爬,她停他也停。讓坐在一旁沙發上休息的邵艾哭笑不得。
樓裡的叔叔伯伯阿姨們也喜歡劍劍,抱着她愛不釋手,把不知道哪裡弄來的糖果塞進她手裡,簡直是公主一樣的待遇。當然邵艾心裡明白,劍劍固然可愛,也是因為她爸爸目前在單位裡的地位。想起那幾個父母和養父都沒了的孩子,邵艾心裡頗不是滋味。
邵艾自己也被剛強的下屬們誇成了美貌與智慧并重的英倫玫瑰。隻是有次被問起她的公司有多少員工,邵艾愣了半天,硬是沒想起來。果真是“一孕傻三年”麼?哪有的事!業務不常做,肯定是要荒廢的。
下班後,三人去街上随便找地方吃晚飯,然後散着步就溜回家了。剛強租的公寓在九層,隻有一室一廳。房子倒是很新,日用必需品都齊全,缺少以舒适和美觀為目的的家具和擺設,處處透着臨時與将就的意味。雙人床睡一家三口有點擠,但劍劍每晚都很高興,有時睡着後還會咯咯地笑出聲。
有幾個夜晚,待身邊那一大一小睡熟後,邵艾望着天花闆被樓下行駛的車燈劃過的光影,在腦海中虛構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她和剛強同為毫無背景資源的工薪族,在深圳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勉為其難地供了套小公寓,就跟目前這套同樣簡約。孩子很小就扔給托兒所,白天二人都要上班,下班後匆忙買菜做飯,吃完都八九點了。
再過上幾年,孩子入學,晚上要輔導做作業,周末送補習班興趣班。夫妻倆的最大心願不是住上更大的房子,而是将孩子送進一所好大學……空巢了,贍養各自父母的難題又被提上日程。等這些都完美解決,兩夫婦自己也将步入垂暮之年,已經平平淡淡瑣瑣碎碎地過完了大半生。
這樣的一世算幸福嗎?平凡的人如同一塊積木,在社會這個巨型構架中有其既定的位置和約等于零的自由度。不必擔心“家太多”,負擔一套房就夠吃力的了。生存的重壓會将男人女人捆綁在一起,共同見證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可以說幸福吧。但如果運氣不好的話,這樣的家庭是不具備承擔風險和應付意外的能力的。别抱怨什麼“一眼望到頭”,你還真不見得能走到那個頭。
反觀她和剛強,各自擁有着足以影響社會、決定他人幸福度的資源與權力,卻無法在世界的某處安置一個共同的家,讓孩子每天生活在爸爸媽媽兩個人的關愛之下,多麼地諷刺啊!
按說以剛強現在的身份應當換個像樣的地方住。最好是獨門獨戶,寬敞大氣一些。家裡即便少了她這位女主人,雇個保姆,也可以時不時請領導和同事們來家坐坐。倒不是邵艾舍不得出這筆錢,可他們在珠海已經有一個家了呀!無論看起來多麼遙遙無期,他們倆人最終會湊到一起,不是嗎?如果給剛強在羅湖也置辦一套房子,等于是把兩地分居給合法化、永久化了,那是邵艾最不願見到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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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開幕式那天,機場禁飛,多條幹線公路關閉,出入深圳的大貨車被扣在城外過夜。主場館附近500米内的居民被要求撤離五小時,但家裡必須打開電燈。
邵艾一身正裝,陪在剛強身邊坐進小車,前往主場館觀看開幕式。體育對邵艾來說,從小是老大難,有意思的賽事會坐在家裡看電視,極少會花時間精力冒着塞車的風險去場館裡觀看。而剛強過去這幾年,看啥、不看啥基本都是工作需要,不由他來決定。
這回去觀看開幕式,塞車是免不了的,但可以繞過嚴苛的安檢直接由側門入内。作為本市數得上的幾位高層領導之一,許區長和夫人被安排到First Ticket,VIP那些個靓位中。這些位子的排列幾乎與領導們專車的小号車牌一樣,誰先誰後那是半分都錯不得的。
邵艾整晚上的體驗卻一點都不好。時不時會有攝像頭對過來,給她這位官太太一個大特寫。搞得她整晚都要正襟危坐,臉上帶着“第N夫人”端莊典雅母儀天下的笑容,該鼓掌的時候機械式地鼓掌。她甯願跟剛強擠到犄角旮旯裡去,懷裡捧着飲料和零食,随心所欲地低語嬉笑。
然而開幕式好歹是看完了的。兩周後,閉幕式進行到一半時,邵艾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她起先沒接,母親多半又給她或剛強、劍劍相中了什麼衣服或者禮物。然而母親一連打了好幾個,莫非有急事?邵艾于是起身離座,到場邊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回電話。
“媽,找我有什麼事?”
“小艾,你爸今天下午進急診室了,”母親的聲音裡帶着哭腔,“他最近血壓血糖都偏高,昨晚上看着就不大對勁兒,右眼睜不開,右腿打不了彎兒,以為休息一晚上會好些。今天睡到中午才醒,想下地,發現右邊的身子徹底動不了,話都說不出來了。”
聽着像是中風。邵艾看了眼運動場上顯示時間的大牌子,将自己的傻日子提前結束,time stamped。
“嗯,等我查一下航班,明天中午之前應當能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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