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來後她看到了陳星的留言:“師姐,你現在還聽《天黑黑》嗎?”
她恍惚了幾秒,望着窗外的流雲。
新加坡的氣候悶熱潮濕,很像絕大部分時間的融城,現在的謝青黎偶爾還會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個年齡層。
沈佳茵總是對她以前還在融城的日子感到好奇。她有一對柔美的大眼睛,盛滿了亮晶晶的色彩,帶着期待她講故事的神情。
可她很難講出口。
謝青黎迄今28歲的人生裡有很多清晰的節點。
8歲她那爛賭的爸爸酒醉失足跌入魚塘意外去世,家裡的錢财全都賠光了,還欠下一大筆錢。
後來有天她放學回來,發現媽媽林語晴不見了。她在家等了她兩天兩夜,後來奶奶上門來。
她說:“你媽跑了,她不要你了。”
那年她9歲。
再後來,沒人要她,10歲的她去了外婆家裡,住了三年,外婆去世後,13歲的她回到了父母的家。
那家裡原本是兩層樓房,現在住的是她兩個叔叔,以及她的奶奶。
所有的人都面無表情地望着她,以一種她是路邊野狗的目光。
她一言不發,坐在大門口上。
過往的鄰居探頭探腦,目露興奮的打探之意。
那些人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
他們說:“可以住下來,但是你要記住這房子你沒份。”
“為了給你爸還債,我們也都傾家蕩産了。”
“她一個女娃,本來房子也沒她的份,跟她說這個幹什麼?”
“養幾年讓她嫁人算了,也算對得起她老子了,沒人可以說咱們一句不是。”
她說:“我要讀書。”
那些聲音尖銳了起來。
她說:“我考上大學就走,放心,我其他什麼都不要。”
她說:“我還是未成年,你們必須讓我讀書,要不然我就去告你們。”
她說:“不讓我讀書,我會死在這門口。”
一連僵持了幾天,她不敢松懈,咬死了就要讀書這個條件。
幸好她的老師和村主任來了,在他們的強力勸說下,同意替她交初中的學費。
13歲的她就此升入了初中。
謝家的人并沒有讓她住進家裡面。樓房旁邊原來有個木棚,是以前舊房子的廚房,裡頭有個廢棄的土竈,堆滿了撿來的紙塊和塑料瓶,在裡面放了張小床,這就是謝青黎的容身之地。
她在這裡度過了三年的初中,以第一名的成績升入了高中部,學校給了貧困生補助金,在村委會的幫助下,村裡的富人也資助了她一筆錢,如果林語晴沒有出現的話,她應該也會順利讀完高中,考上大學,從此離開融城,遠離謝家人。
謝青黎記得那隻是個平常的星期二下午,全班正在埋頭進行數學随堂測試中,頭頂的吊扇不厭其煩地旋轉着,窗外的蟬鳴一聲一聲枯燥地叫着。
突然,數學老師進來,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将她叫出了教室,然後她看到了林語晴。
飛機一個微微的颠簸,謝青黎醒了過來。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上天下星河一色。夜航使人疲倦,所以她的記憶才穿梭到了過去。
過去的重壓侵襲了過來,她有些緩不過氣,讓空姐給了她一杯水後,她喝了好幾口,靠在椅背上,緩慢緩慢地呼吸,而她的手指仍然不自覺地掐緊着。
那個小小的木棚裡,地面是土面,甚至都沒有用水泥找平,燈泡泛着黑,晚上的光線昏黃如油,冬天冷得四處灌風,夏天熱得如同火爐。
她早上六點起床,洗漱,讀半個小時英語,吃點稀飯,帶上一個面包,午飯在學校吃,她一般點最便宜的菜,加上不用錢的白飯,完全可以吃飽。
放學後把面包吃了,學習到6點50,放學。
搭公車回家,吃點早上剩下的稀飯,繼續學習。因為燈光暗,她多數都是背誦文科,并沒有做題。
11點,準時睡覺。
這個木棚是一口幽暗的井,是一座監獄,是一個小小的家。除此之外,她别無所有。
過去是痛苦的泥淖,可她長于這一片泥淖。
她的感受過于複雜,無法向任何人訴說,連沈佳茵也沒有辦法。
她的鄰居同樣也建了一棟樓,四層樓,兩個女兒住在第二層,從她的小木棚裡有時可以聽到她們的吵鬧聲,嬉鬧聲,以及,她們播的音樂。
鄰居家經濟條件應該不錯,家裡的音響設備很好,她經常聽到一些閩南歌曲,草原歌曲,很明顯是大人們的口味,可也會聽到同齡人喜歡的流行歌曲。
有時學習累了,她也會躺在床上,靜靜地聽隔壁的歌聲,這是她為數不多的放松時刻。
在一個陰雨天,雨點滴滴答答地砸在木棚上,她第一次聽到了孫燕姿的《天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