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小孩子分享玩具似的,沈曜興沖沖的把拎來的桌子擺在李靜安面前,然後打開食盒,把熱湯熱菜一一擺了上來。
他又把筷子直接塞到李靜安手裡,給他盛好湯,斟好酒:“李大人,反正這菜我也是偷來的,你别跟我客氣,先吃口暖暖身子。”
從墨雲大早上急匆匆要拉着他演戲開始,他就沒吃過一口東西。現在望着一桌子色澤鮮亮又分量十足的熱湯熱菜,他還真有些饞了。
“菜挺好,像斷頭飯。”李靜安終于說出一句話來。
沈曜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笑過後,他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中了毒,明日就要死了。若是斷頭飯,該我先吃。”他道。
滿月心中一動,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吳州吉同客棧,她好像也聽過類似的話。
沈曜喝過酒,又去夾菜。
李靜安夾了塊肉,夾至嘴邊,轉而又放下。
“孩子,你那包袱裡,裝的是什麼?”他突然問。
“是下午墨雲給我看的賬本。”沈曜有些氣憤道,“紙張是新的,墨迹也是新的,他還真以為我是個傻的,連騙我都騙得這樣潦草。”
滿月輕笑了一下。
“這位墨雲大人,本身就不是個聰明的。”李靜安淡淡道。
“他三日前就來了,才來的那天,他找人去并州大營調兵,嚷嚷着他奉了左太尉的命令,隻要你進成紀縣的大門,就立刻斬了你。”
“誰知道,今天早上他突然又要找傳國玉玺,就為這事兒,他先是讓大軍緩一日進城,又要拉我在你面前演這麼一出爛戲。這賬本是我今早上為了演戲制出來的,半日功夫,做的不好。”
沈曜吃驚:“做的不好?除卻紙張和墨迹不對以外,你這賬本每一筆數額都記得清清楚楚,更找不出一處錯誤。若這樣都算是寫的不好……”
李靜安沒答他,趴在地上,在南牆根亂摸一陣,終于找到一塊松動的磚,他把磚塊挪開,從底下掏出一個包袱來。
他把包袱抱在懷裡,問滿月:“聽說你們大武宗的人,想入仕,得先拜碼頭。那你們知不知道,我們太學院的人,想入仕,得先幹什麼?”
“那自然是先學四書五經,再考科舉。”沈曜說。
“笑話!”李靜安道,“這世道,除卻你這種不愁生計的王公子弟,誰單憑四書五經就能吃得上飯?”
“我們讀書人,想入仕,那得先學會算賬。”李靜安說着,把包袱打開,包袱裡,是厚厚的三本賬本。
“這第一個賬本,是給皇上看的。這賬本裡頭,要有進項,又不能有太多進項。錢要花在百姓身上,又不能全花在百姓身上。豐年漂亮些,災年拮據些,貴在一個細水長流。”李靜安拿拇指翻着第一本賬,慢慢道。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沈曜說。
李靜安不答,又去翻第二本賬。
“給皇上看的賬,講究一個冠冕堂皇,當官的心知肚明,沒人會仔細看。當官的要看的,是這第二本賬。一個縣的稅銀統共就那麼點,皇上一份,國庫兩份,剩下那七份,什麼仙鶴、錦雞、孔雀、大雁、白鵬、鹭鸶,幾張尖嘴湊一塊兒那麼一啄,百姓一年的收成啊,到頭來米都剩不了一粒。偏偏他們還嫌少。嫌少怎麼成?嫌少他們就會以為是我們這些小鹌鹑搶了糧。所以,這第二本賬怎麼做,有大學問。”
沈曜聽懂了,但不願意相信。他搶過第二個賬本,自己仔細翻看。
鐵栅欄外的燭台上,燭火有些暗了。沈曜看賬看得吃力,滿月便轉身去剪燭芯。
李靜安的手抖了一下,翻開第三個賬本,取出裡面夾的那顆草,用指甲截了一小塊,快速放進酒杯裡。
“這第三本賬,才是我自己的。”他一頁一頁摩挲這那個賬本,慢慢道:“寒窗苦讀這麼多年,當個芝麻小官不容易,不能把烏紗帽給丢了,吏部得打點;黃河鬧騰的厲害,我們這些縣,最怕的就是服徭役,工部得打點;一個縣的百姓得吃飯,有災荒了,得發的下赈災糧,沒災荒了,不能多征糧,這一塊兒,我沒打點好,所以今年縣裡多了好幾樣稅……衙役、師爺、地頭蛇,這些人,得真心幫我辦事兒,所以他們也得打點……”
他說完這些,突然苦笑起來:“我來赴任的時候,滿月女俠你問我,能不能保證做個清官,我說能。那我今日來問問你滿月女俠,你看我這一本賬,一年經手白銀百萬兩,沒一錢是自己的,你說,我算不算是一個清官?”
滿月拿去他那第三個賬本,越翻臉色越凝重。她到底是名利場的局外人,難想得到這麼多彎彎繞繞。
李靜安又拿起筷子,一桌子的菜都冷了,可他現在食欲很好,風卷殘雲般的,幾道肉菜頃刻之間就見了底。
他的手抖了一下,最後還是拿起那杯酒。
“聽說要來欽差大臣的時候,我就把把賬本藏在了這間牢房裡。那時候也不知道這欽差是來幹什麼的,單純就想着,萬一真查出我點什麼來,下了大獄,這幾本賬我也不能叫他們見光。”
“可是今日看見你們,我突然又改了主意。”
他說到這裡,突然卡住,臉色也浮現出痛苦之色。
滿月一驚:“你吃什麼了?”
她視線掃過,突然就發現了掉在桌下的那顆萬枯草。
李靜安又自顧自說起來:“今晚找來的是你倆,不是墨雲,挺好……”
他說完,突然窒息了一般,軟軟的癱倒在地上。
“讀書人啊,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平……”話還沒說完,他便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