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蟲确實是孫戊做的,是他花上畢生修為做的。孫戊在信裡說,阿蟲是他做來保護我的,有阿蟲在,我就永遠死不了。
所以石扶南讓我帶着阿蟲來殺你的時候,我二話不說就來了。聽說滿月女俠你武功蓋世,我想着,不如帶着阿蟲來和你比一場,萬一你就把它殺了呢!現在看來,你也不過如此。
老盟主,我殺不了阿蟲,滿月也殺不了阿蟲,所以我剛才刻意激您下手,我對您不敬,對不了!您一定想想辦法,把阿蟲殺掉吧。我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人不人鬼不鬼,愛恨不由己,生死不由己。”
這個人,不是孫戊,而是葉泯!
滿月聽得大為震撼,她想不到,孫戊的蠱術能起死回生。她更想不到,孫戊這個瘋子,能做到自斷頭顱為葉泯續命。
這是有得有多愛?她想不明白,隻覺得恐怖。
她被葉泯的故事弄得半天沒緩過神來,再看盲爺爺時,忽然發現盲爺爺雙掌夾在阿蟲脖頸,臉上沒了血色。
滿月心下一沉,緊張道:“爺爺,您要當心!要是不行就及時收手,我死就死吧,您得活着。”
盲爺爺不說話,凝眉又運功許久,這一次,阿蟲的身體一點一點縮小,最後,竟隻剩了一副幹癟的皮囊。
那樣子滿月都覺得恐怖。
緊接着又長舒一口氣:“盲爺爺,您打敗阿蟲啦?”
盲爺爺不說話,直直站在原地,語氣分外和藹:
“滿月,爺爺跟你說幾句話。”
滿月本能的想要爬起來,可是四肢越來越軟,她已經動彈不得。
滿月心下一沉:蠱毒并未解除,就意味着,阿蟲身上那十萬顆蠱蟲并沒有被消滅。
“你出生前,天下亂了三十年。戚無言跟我說,想要天下太平,就不能總是打打殺殺。不打打殺殺,就得滅了快意恩仇的武林人。
我由她去了。所以武林中人都恨我。
後來武林人為了不喝煙消雲散湯,也曾求我庇佑。我沒答應,自毀雙目躲進多羅國。
武林人更恨我了。
小滿月,如果你也是故事裡的那些人,你會恨我嗎?”
戚無言的事迹,老盟主的事迹,盲爺爺從來沒有給她講過。但是,在口口相傳中,在洞穴舊書中,她多多少少也窺見了多年前那些隐秘往事。
她實話實說:“十三年前,我曾遇到過一群落魄武林人,他們對您很恭敬,一點也不恨您。他們好像……好像隻是怨恨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
盲爺爺語氣忽然淩厲幾分:“我不問他們,我問你。你覺得我做得對嗎?”
滿月被問住了,沉思片刻,道:“面對一個随時可能會變天的亂世,若我是甘為江山折腰的武林人,我肯定會覺得您是錯的。若我是想好好過日子的普通百姓,我一定覺得您是對的。這種東西沒法評,但是我不管是誰,我都會敬佩您。
您很了不起。您在武林中擁有最顯赫的地位,卻甘願為了天下太平而放下自己擁有的一切。這份心胸,是我見過的任何一個老頭子都不具備的。
但是,您放棄了自己的立場,沒有護好那些擁護您的人,這好像也不對……”
滿月說着說着,自己竟也迷茫起來。
這些天沈曜看經史子集,她多多少少也會跟着看一點。還有,她帶夥伴見各地風土人情時,夥伴們各抒己見,說出的很多話都讓她重新認識到了這個世界。
從前她自诩功高睥睨一切,現在的她,開始站在沈曜的視角分析錯綜複雜的權力,開始站在小亭的視角思索平民百姓的不易。
越思考,越迷茫。
“小滿月,别想那麼多。為所有人着想,你會很累,也會得罪很多人,你呀,千萬别學戚無言……”
盲爺爺話音未落,忽然間,一團黑霧從他肌膚中沖出,隻聽盲爺爺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十萬顆蠱蟲我解不了,隻能吸到自己身子裡,用内力強殺它們……”
話音越來越飄渺,盲爺爺的身體就像是充了氣,越來越臌脹。
滿月感覺自己身上的酸麻感在一點一點減輕。
終于,她重新站了起來。
“爺爺,我來助你!”
她還未沖直盲爺爺面前,耳畔傳來一聲巨響,盲爺爺身體從内裡炸開,黑氣四散,惡臭熏天。
“爺爺?爺爺!”
除卻一地焦黑,世間哪裡還有盲爺爺的身影?
後來,惡臭散盡,空氣中飄出一抹酒香。
滿月伸手去抓,抓不住。
忽然間,她跪在地上大哭起來:“爺爺,是我無用,是我害了你啊……”
“是我害了你啊……”
哭聲響徹山谷,掩蓋陣陣鐵蹄。
“你沒害他。很多年前,武林潰滅,人人向往王權富貴。他講故事,沒人肯聽。後來他遇着了你,他有了聽衆,才多活了這些年。哎······老盟主啊,戚姊姊啊,謝大哥啊,尹大哥啊,齊大哥啊,我們這些人啊,出了無極洞,就再沒為自己活過……”
葉泯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此時此刻,這究竟是她的聲音,還是孫戊的聲音。甚至,她覺得她的聲音也是老盟主的聲音,一樣的,就像是滾滾黃沙澀住咽喉。
“滿月妹妹,求你件事吧。我死之後,把腦袋砍下來。你别猶豫,也别哭了,你瞧,兩萬精兵已經往這邊沖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