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哪日有人欺辱小世子,她該怎麼保護好他?甚或是,那個奸邪的二伯爺來尋釁,她又該怎麼保護自己?
對裴丞陵的保護欲,催生出她潛在的母性,她深深知曉,一具健康強碩的身體,是保護好這個家的堅實城堞。
自己所處的這個朝代,并不存在啞鈴這種東西,宋枕玉私自做了密查,發現軍中将士常用白石鎖來鍛煉膂力,這種白石鎖同啞鈴的形态差不多,造價也輕廉,一鼎隻消五十文,她前幾日差石匠打了兩鼎,今日便送了過來。
宋枕玉決定待身體素質提上去時,一邊照顧小世子,一邊趁有空暇,必是要出府尋一份營生。雖說還剩下四十多兩紋銀,存入她所看好的一處錢莊之中,皆記挂在小世子名下,加之每個月皆有月例,這深閨之中的日子,是能夠過得小有餘裕,不過,宋枕玉素來不喜仰人鼻息的日子,花銀子,定是要自己掙的才算踏實。
她名義上是歸義伯的填房,可也是有名無實罷了。
宋枕玉身子骨并不硬實,目下舉起白石鎖不足二十來下,便是氣喘籲籲,悉身沁出薄汗,她曉得自己有多少斤兩,也再不勉強,一番濯身後,熄燈歇息。
宋枕玉将入眠時,翛忽之間,卻聽外間傳了一陣窸窸窣窣的推門聲,那推門的力道,不是一次性推開的,過程之中,添了幾許小心翼翼的意味,似是不欲驚醒她,宋枕玉的眉,微不可查蹙起。
這般晚了,會是誰?
肯定不是蔡嬷嬷或綠橼,她們若要入内,事先會叩門,而這人,卻是連門都沒叩一下。
莫不會是二伯爺……
宋枕玉悉身皆僵,下意識攏緊拳心,藏在衾被之中的手,探入瓷枕之下,摸着鑿木用的鋸刀。
這人的步履聲,比預想之中的輕盈,漸然靠近之時,宋枕玉嗅着一陣清郁的雪粉氣息,她在昏晦之中半撐開眸,支摘窗漏下的月色投照出榻前那人的身影,是個纖瘦的男孩身影,氣質淡靜沉寂,如嵌在空氣之中的薄紙片似的,雪風一吹就能倒。
居然是裴丞陵。
宋枕玉緩緩松開摸鋸刀的動作,因是朝着内牆側眠的睡姿,目下她是背對着他,瞅不清他面容上的具體神情。
這小家夥,大半夜的,不乖乖睡覺,跑她這兒來作甚?
莫非是新屋新床睡不習慣?
不大可能啊,不論枕褥還是衾被,裡頭塞的棉花,都是尋棉花匠撣綿實的,沾床便能睡。
宋枕玉還在思索自己何處做不到位時,倏然覺知到身後衾被一角,被悄然揭開,她的左手背,被兩隻微涼的小手,輕輕掬起來,接着,傳了一陣類似什麼盒奁扭動的簌簌聲響,下一息,空氣裡撞入一抹麻黃與赤芍的辛澀香氣,裴丞陵的手指指端,撚起一團涼冽的東西,在她的掌心腹地均勻搽貼。
宋枕玉半瞠眼眸,連吐息随之凝住,小世子是在,給她的手敷藥貼麼?
月色猶若碎銀般,靜緩地淌逝,牆隅處的箭漏,在裴丞陵推門入内的那一刹,失了原有流動的秩序。
裴丞陵的瞳孔,蒙着一層揉不清的夜霜,濃卷鴉睫岑寂地擡着,面容涼如靜水。
宋枕玉的手,好溫暖,但觸碰那掌心皮膚上,一片參差的磨傷與薄繭時,他的心,居然起了參差的褶痕。
其實,他很早覺察到了。
從讓他在貨郎處挑揀名堂開始,故意轉移他注意力,他就覺察到宋枕玉的行止,不大對勁。
大人們為何總是自作聰明,以為自己所做之事能密不透風,以為他對此一無所知?
當看到那一座小院時,他同時也望見,她掌心之上的鱗傷,以及虎口處的淤青。
最初牽起它的時刻,他感知到,那本是一雙嬌弱細嫰的手,手掌的每一寸肌理,從指尖到指節,從掌腹到腕部,每一寸都在彰顯它的嬌慣,隔着粉薄的皮膚,可隐隐窺見蒼藍的枝節狀血脈,如此細滑的手,仿佛初冬的冰面,指尖碾在上面都能打滑。
能想象嗎,一尊玉瓷器或一塊羊脂玉,賞心悅目的紋理上,卻生出了裂璺。
原本跟母親一樣漂亮勻亭的手,如被揉皺的畫,揉出不該有的風霜。
绮窗空濛,皎潔的清輝,切割成,裴丞陵長久以來沉寂的心緒,被收割成一握烘暖的光。
她有必要對他這麼好嗎,會不會又是,為讨好他,在悄悄打着什麼主意?
裴丞陵從不相信這個世間,能有人無緣無故地對自己好。
他看不懂宋枕玉。
她并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母親,假令妄圖取締元氏的位置,以私吞其遺留下來的家資與嫁妝,在嫁過來的時候,宋枕玉早就該下手,而非冒着風雪去宮中救他。
他不是不可以拷問她緣由。
裴丞陵的袖袂之中,藏着一柄匕首,匕首外包裹着一團棉絮,因其藏得尤為隐秘,不曾教任何人發現。
這是入刑房時,那位绯袍大人塞給他的,并授他生存之道——
一個人,外在的皮囊要純良,就像一團棉絮,沒什麼威脅,将所有人都瞞進去後,再撕開一個細小的缺口,露出鋒銳的棱角,等待反戈一擊的絕佳時機,教對方毫無還手餘力。
可是。
行至宋枕玉的床榻前,裴丞陵下意識摸出的東西,不是匕首,而是追風藥貼。
純良的皮囊,他戴上了。
可皮囊之下,反戈一擊的念頭,卻在朝夕相處的時陰裡,被風吹散了一半。
唯一吹不散的,大抵隻餘一顆朝她撞身取暖的心。
裴丞陵的力道,稱得上輕柔,同是讓人覺知到這些動作之中,也裹挾一些别扭的情感在裡面,有那麼一刻,一團溫軟的情緒,悄無聲息地,攀爬在宋枕玉的心尖尖上。
宋枕玉阖眸假寐,沒進一步動作,畢竟裴丞陵本質是個小蝸牛,目下好不容易伸出半截觸角,她怕一出聲,吓得他又縮回殼裡。
這塊捂不暖的悶石頭啊,現下,終于曉得關心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