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庑下的竹籠燈火投照下來,灑入裴丞陵黑白分明的瞳仁,他的眸色内斂而沉默,眉目凝鎖,眼神裡有與年齡不符合的深刻。
宋枕玉心窩一陣暌違已久的暖意,這份溫情浸潤着她,她溫柔地說:“我告訴賈山長,你是一個很尋常的人,與旁人并無不同,他被我說服,給了一個機會。裴丞陵,你不想讓我委屈的話,那就更應該去書院念書,證明給賈山長看,對不對?”
這一席話似是說入了裴丞陵的心坎。外人滿含惡意的言辭舉止,總能輕而易舉地煽動他的戾氣,弑氣赤騰騰地燒起來,燒在他肺腑,胸壘,整具身體成了野火堆,但她三言兩語,總能趁這一堆火演變成燎原之勢前,撲熄而去,溫婉的字詞,熨燙了悉身每一處躁動的毛刺。
正欲執筆,兩腮倏然被纖細細膩的手擰住:“為何現在是一副故作老成的樣子啊,你才十五周歲,笑容應該有童真與暖意才行。”
裴丞陵腮部肌肉隐微繃緊,塌陷下去的眼睫毛露出一抹别扭的神色,他虛歲都十六了,為何還被當成稚子。
他沒有寫下最真實的緣由——「不欲離開你,怕你受折辱」。
受誰折辱,自然是裴仲恺。
從大年初三那場家宴開始,他一直對裴仲恺心生濃重的戒防。裴仲恺雖然在府内丢了面子,鮮少再有孟浪逾矩之舉,但不知為何,裴丞陵總覺得,他離開宋枕玉去了關中書院,裴仲恺一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甫思及此,去上學的祈盼,被沖淡得一幹二淨,他突然一點都不想上學,一點都不想。
想一直待在她身邊,不想分開,他在這個世間再也沒有親人了,歸義伯府是一個世情涼薄的虎穴,宋枕玉成了他唯一的歸宿。
那個學谕提過,關中書院是走讀制,每日卯時到集賢門畫簽,傍午酉時下學,仔細一算,一日十二時辰,他要離開她将近至少六個時辰,
假定上學的代價是離開她這般久,那麼他情願不上學。
可是,隻有念書考取功名,有了足夠高的官轶,才能保護她不受歹人染指。
為何自己的心情,會這般矛盾?
少年的心事隐秘而盛大,不論是訴諸于言語還是訴諸于用行止,都顯得蒼白。
翌日,天未明,一彎殘月尚還綴于天穹間,今日竟是下了一場霧凇沆砀的細雪,宋枕玉将狐絨氅衣裹緊在小世子身上,踩着辚辚的馬車聲,去了關中書院,封了束脩交給允執堂的學谕,循照率引去了西進的一座四合僻院,這間院房是八鋪席的格局,十六人一間,東西兩端各八張木床,乃系給生員午休所用。
他們來得最早,僻院裡還沒有人,沉寂之中,隻有擱放在北牆處火盆炙烤炭塊的哔剝聲,一片暖和的氣流聲間,宋枕玉一晌教裴丞陵如何鋪床,一晌不疾不徐地囑告他:
“公廚夥食是兩葷一素一湯,晨食、午膳、暮食皆有,我給你的銀錢管夠,不要儉省那些錢,餓了就要按時吃飯。”
“今天有三堂課,分别是射騎、經義與儀禮,皆不同的地方,你要牢記好地方,上課可别走岔了。”
“文房四寶在寄放學谕那處,待會兒上課時,你便去告知他一聲,他會給你取來。”
囑咐完該囑咐的,宋枕玉便利落地起了身,溫聲道:“好好讀書,下午酉時我便來接你。”
這般的她,與平素好說話的溫婉貌容不一樣,少了幾分娴雅,多了幾分柔韌堅實的氣息。
裴丞陵悉身怔了一怔,也跟着立了起來,宋枕玉目色落在支摘窗外,天色漸明,還有一個時辰教院就要打鈴了。
她行将回府,殊不知,甫一步出僻院時,卻發現裴丞陵跟了上來,宋枕玉頗為納罕,仔細觀察這個家夥的容色,發現少年的眸眶尾梢蘸染了一絲暈紅,朦胧的霧色氤氲在瞳仁間,忍着下眶不斷發酵的濕意,神态黯然而落寞。
宋枕玉的心倏然被提了起來,他怎的露出一副要生離死别的樣子?
傍午就來接他回府,又不是見不到面。
昨夜說不想上學,是因為不想讓她受委屈,那麼現在露出表情,又是因為什麼?
兩人在漫天碎雪之中對峙片刻,宋枕玉忽然想清楚了,小世子待在她身邊久了,忽然之間,要讓他自己一個人待在陌生的環境裡,他難免無法适應。
宋枕玉伸出手,細細揩掉他卧蠶處的濕意,用平和的口吻道:“樹要開叉,人終将會成長,成長意味着分離,明白嗎?”
“裴丞陵,你長大了,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身邊,你到了學會堅強、一個人去讀書的時候了。”
宋枕玉不知裴丞陵有沒有聽進去,反正這一道坎兒,他遲早是必須跨過去的。
她讓裴丞陵回至西進僻院,可他仍舊巋然不動,雙足仿佛紮根在了地面上。
宋枕玉收斂了一副好說話的心腸,說不動他,那她便轉身離開,裴丞陵一路跟她穿過允執堂前的戟門,兩位司阍嚴防死守截住了他,宋枕玉側過身,看到了少年的面容,他眼神極為戚然,卧蠶處已經淌了兩行熱流。
委實出乎她的意料,她從未見過裴丞陵這般面目。
宋枕玉按捺住心底詫色,對他淡聲道:“回去罷,再不聽話,傍夕不來接你了。”
裴丞陵袖裾之下的手蜷緊,筋絡庶幾快要崩裂了,但明面上他用袖裾拭掉了淚意,溫馴地收住追逐的動作,眷戀不舍地停駐在戟門背後,眼巴巴地看着女子的褙子,消失在大雪盡頭。
宋枕玉心不在焉坐着馬車回府,抵至蘅蕪院。
不行,小世子還是太黏他了,宋枕玉決定先接送一段時日,迩後,學會讓他慢慢獨自一人上學。
宋枕玉忖度了一番,問正在庭院裡搗姜蒜的蔡嬷嬷,“話說回來,小世子的生辰是在何時?”
蔡嬷嬷答:“農曆二月廿三。”
掐指一算,那還不到兩旬,蔡嬷嬷問道:“玉娘子是打算給小世子提前籌備生辰禮嗎?隻遺憾,大夫人辭世後,小世子一直都不願再過生辰了。”
宋枕玉回溯起少年獨立風雪之中,那一副望眼欲穿的容色,心中是一份揪疼,她冥思片晌,俄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