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枕玉委實被氣笑了,護犢子似的,将裴丞陵嚴嚴實實護在身後,淡聲道:“我說,包公斷案都要先審人,姜夫子,您連兩人争執緣由都沒問個明白,就先定罪施罰,是不是有些憑空武斷了?”
宋枕玉不出聲時,氣質溫婉,俨似一塊低調的瑜玉,但她真正開腔之時,一股秾纖高挑的氣場迎面而至,瑜玉雕鑿成了長劍,字字句句俱顯鋒芒,五官奪目,教人挪不開眼。
關中書院的訓導司,他們要負責成百上千位生員的膳食起居,不可能諸事面面俱到,因于此,他們所目睹的那場尋釁,不一定是真實的真相,很可能是被曲解、被修飾的流言,他們怎麼會一口咬定是裴丞陵仗勢欺人?
為何不聽裴丞陵解釋?
難道隻因他讷于言辭麼?
讷于言辭的人,受了任何冤侮,自不可能直接用口頭表達。宋枕玉追憶起昨夜,少年指頭受了劃傷,傷情并不輕,但他并未跟她言說,将傷指藏于身後,以為她發現不到。
她的少年,素來隸屬于報喜不報憂的那一類型,在書院受塾師表揚與恩賜,他會主動提及,但遭罹委屈或是一些不虞之事,便選擇打落牙齒與血吞。
裴丞陵偏巧是極能隐忍的人,偶有小情緒,但在大多數時刻,他擁有與年齡不符的沉笃與深刻,能逼他放下修養,與之動武,裴崇很有可能對他做出很過分的事。
姜夫子行止一頓,有些怔然,正欲問裴丞陵同裴崇争執的緣由。
朱氏聞罷,冷嗤一聲,譏诮地道:“事實已經如此明朗,這是要給惡人辯解的機會麼?”
“再說了,問他能有甚麼用,得備好筆墨紙硯,讓他寫出來。”
“畢竟這人患了啞——”
剩下那一個字尚未出口,下一息,裴丞陵的耳根處覆上一截溫暖的手,宋枕玉的手掌捂住他的聽覺,抵擋住了朱氏餘下的聲音,甚至,世間的一切動響,那落雪聲、烤火聲,甚至一切不懷好意的目光、惡意,寒飕飕的風,悉數被隔絕在世間之外。
宋枕玉的指尖覆在他的耳廓,俨似在無聲地安撫與庇護。
……是不想讓他聽到那個病竈嗎?
這份溫暖賜予給裴丞陵的,是順着掌紋脈絡蜿蜒在耳根肌膚的悸動。
裴丞陵立在原地,心中有一小地方塌陷了下去,雖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顯,但它終究還是塌陷了。
裴丞陵擡首,深黑郁沉的眼眸看着朱氏。
隔着三丈之距,隔着溫暖的氣流,朱氏竟是教這般一個沉寂的眼神全然震懾住,餘下半截揶揄之詞,居然在喉舌之間折戟沉沙。
姜夫子将筆墨紙硯呈上來了,裴丞陵沒有搦墨的動作,陷入一陣長久的沉默。
東進僻院的所有人,皆在看着他。
裴丞陵削薄的嘴唇稍稍一翕一動,體内陡地燒起一股不甘的潦火,它自五髒六腑的最深處扶搖直上,沿着空曠兩年的血脈喉管噴薄而出,這一回,久縛在喉舌處的沉疴感,被失控的烈火燒融成齑粉。
他不知自己是何時失聲的,大抵是在兩年前元氏辭世,還是在這兩年之中某個黯然無光的時刻,聲音随着體内一部分自己,永久地隕落在了過去,他對這個人間世失去了訴說的心欲。
他以為今生今世,自己将會是一個蟄居于黑暗裡永久消聲的異端,無人願意尋覓,無人願意觸碰,更無人願意聽見。
迎着時緩時續的風,風燈在他與宋枕玉之間投射出溫暖的光暈,裴丞陵看着眼前人,曾經,他覺得她的眼眸像極了母親,但現在重新審視,兩人是如此不一樣。
世間從來無神,現實素來冷峻,但宋枕玉卻在每時每刻,把自己當做暖焰,捂慰他的喜悲。
從他可以毫無芥蒂朝她伸出手,牽住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是他生命當中的貴人。
裴丞陵吸納了雪霧與冰棱氣息的邃眸,徐緩地擡起,一晌提步驅前,握着捂在耳根的手,一晌不偏不倚直視裴崇母子。
“将筆墨紙硯,撤走。”
此一瞬,少年緩緩地啟口,聲線最初趨于枯槁、沉啞,氣息亦顯紊亂,那是久未開口言說的人,兀突地開口時才會生出的質感。
然而,這一股談吐的氣勢,堪比冰雪乍破,孤拔,鋒銳,緊勁,字句碰撞在岑寂的人籁與灼熱的火光之中,透着潦烈兇狠的迷人,那橫亘兩年的郁結,化作過眼雲煙,辭腔俨似鋒從磨砺出,漫天寒霜鋪滿句讀。
“自現在伊始,本世子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