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倘或說春節與元夕,乃系長安城一歲之中最隆重的大事,那麼,對于長安學子與家長而言,最舉重若輕的大事,莫過于公試與春闱。
這日卯時初刻,穹色剛綻露一爿曙色,夜未央,曉霜尚濃,宋枕玉送裴丞陵去關中書院,雖比尋常提前了整整半個時辰,但允執堂前的戟門處,已然是一派車馬骈阗的喧嚣光景,諸多平素見不到人影的家長,目下躬自護送生員前來參加公試,轱辘聲與囑告聲織在一起,氛圍亢奮又混亂。
戟門的東側有一座學宮,學宮緊阖的朱門前,供奉着四座先賢的石漆雕像,從左往右,依次是孔子、孟子、荀子與韓非子,當今的官家尊崇儒家與法家的學說,閉卷考試的内容,也多圍繞儒、法兩家學派的論著展開,因于此,四位思想巨子,成為了公試前家長與生員競相供奉的對象,應是想求得庇護,沾一些文氣在身。
宋枕玉望見四座先賢像面前人頭攢動,學子泱泱,熙來攘往,朱氏和裴崇,亦是在供奉的雲雲人潮之中,朱氏讓裴崇燒香三拜,她則帶了豐盛的貢品,放置在石墩近前。
朱氏一直都記得,裴丞陵當着老太夫人與各房女眷面前,所立下的那份歃血賭約,隻消他此次公試遜于裴崇,便将世子之位拱手讓出。在朱氏而言,這世子之位已然是囊中之物,裴丞陵縱任是啞疾痊愈又能如何,不過是在關中書院念過七日書罷了,何才何能,能與裴崇分庭抗禮?
“嫂嫂,要不要也教世子爺也參拜一下,求個庇佑,否則到時候指不定會考得太難看。”朱氏噙着笑,拜畢,領着裴崇前來,請辭之中不忘挖苦。
宋枕玉不屬于考試前會雞娃的家長,是以,并不陷入朱氏的套話之中,反倒煞有介事打量了她一會兒,巧笑倩兮地道:“瞧今晌二夫人面容上那粉底厚的,您是準備下油鍋嗎?”
“你!”
這個悍婦端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若不是周遭的家長皆是天潢貴胄,不論地位還是身份,俱是非同小可,加之朱氏有自個兒的面子,骨子是個自矜的,要不然的話,她早就發作了。
上一回在東進僻院所遭罹的折辱,朱氏一直都刻骨銘心,那日丢失的面子,今兒都得教裴崇給逐一掙回來!
為了讨個吉利的好彩頭,朱氏且還給裴崇新裁了一身簇新春衫,配以柳色束帶與銜珠佩玉,這般襯得裴崇神采奕奕,朝氣蓬勃。
裴崇拿眼倨傲地冷瞰了裴丞陵一瞬,世子仍舊是一貫的藏青底紋圓領襕袍,藏青鑲白的袍服勾勒出他軒挺的身量,儀姿颀秀如雪,氣質峻直如松,他往生員之中一立,毋需太多着力,一種矜冷沉蓄的出世之感,便是撲面而來,這教裴崇感受到極為強烈的壓迫感。
他和裴丞陵的比試,伯府裡各房的老爺夫人,俱是望在眼底,假令考不過,那當是顔面掃地。
裴崇掩藏在袖裾的手,逐漸攥攏成拳,他一定不能敗!
學谕執槌撞了三聲晝鐘,公試還有一刻鐘行将開始。
“目下還會緊張嗎?”宋枕玉摸出幾枚薄荷葉,揉撚在了裴丞陵的耳屏背後。
女子溫膩的指尖,裹擁着略帶辛澀的一絲薄荷香氣,從耳鼓處泅暈而來,沉澱在裴丞陵逐漸濡濕的心口上,宋枕玉指間輕微的觸碰,好像暑月裡天降的流火,倏忽傳遍全身,他心中湧起一縷熾烈而洶湧的情緒,但深深隐藏在了波瀾不驚的外表之下。
裴丞陵低低垂下秾纖的鴉睫:“可以牽我的右手嗎?”
宋枕玉微訝,但并未峻拒,順勢牽起了他的手,前一陣子他的食指被刀割傷,如今已然結了一層砥糙的薄痂,以及,近一段時日他經常念書習字,指縫與虎口處,如市井之中的代筆書生一般,磨起了筆繭子。
擱在以往,宋枕玉牽着裴丞陵去家宴的時候,能夠如包裹筍衣似的,完全包裹住小世子的手,但現下,似乎難以做到了。
她的手不僅包裹不住他的,反而還深陷在他濕熱的掌心腹地裡,細緻、潦烈、緊勁、強健的腕力,教宋枕玉陡然之間深刻地意識到,裴丞陵成為了長房之中,一個生理意義上的男子了,哪怕他僅十六歲而已。
時陰消逝得真快啊,在她出神恍惚之間,物走星移,她的少年,又成熟了一分,從青澀臻至半熟了,宋枕玉在心裡如是慨歎道。
似是覺察到眼前人在想些什麼,裴丞陵薄唇淺淺勾起一絲笑弧,雖然很是眷戀不舍,但他到底還是松開了宋枕玉的手:“我去考試了。”
宋枕玉靜默地目送裴丞陵的背影,看着他兀自朝考棚行去,最後消失在了雲雲人潮之中,但殘留在她掌心腹地的溫度,卻是一直萦之不褪。
不知為何,竟是生出了一絲微妙的戚然感。
她陪他走了不少路,但關乎人生大事的路,卻隻能他一個人來走,諸如考試,諸如成家,諸如立業,等等。
今刻才不過是一場書院的公試而已,她竟是有這一種怅然感了,那未來他要科舉、入仕、成家,别離的時刻,則更是數不清,此一瞬,她感受到身為一位母親的真實情緒了。
沒有養過孩子與養過孩子,完全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有一些刻骨銘心的情緒、感觸,是前者永遠都體會不到的。
這一刻,宋枕玉覺得穿書在這個人間世,最重要的意義之一,莫過于成為了一位母親,人生的酸甜苦辣鹹,都教她在教子之中,輪番嘗了個遍。
回至府中,小尾巴柴溪發現主子眼眶有些濡濕,忙不疊遞呈上一塊青紋帨巾,“主子為何哭?誰欺負你,便教吳鈎将他削成肉醬!”
正在堂廚幫蔡嬷嬷打下手的吳鈎,信眼望了過來。
宋枕玉搖了搖首,拿帨巾淺淡地濯洗了一下面部,“沒哭,僅是有水從眼眶留下來而已。”
柴溪瞠目震驚,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這難道不是哭嗎?”
“安啦,幫我磨一下鋸刀。”
打從有了柴溪幫襯打下手,宋枕玉為小世子籌措生辰禮的效率,也顯著地提高了許多。本來此前因裴仲恺的侵擾,她延宕了好幾日,但依照現在的速度,這份禮物,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裴丞陵的生辰就在大後日,剛好是公試出成績的翌日,這份禮物能夠在大後日順利送出,當是非常襯景。
這廂,關中書院。
考試課在文道苑進行,考察課則在六藝館進行,所有學目統一由教院内的學官主持并監考,各座考棚會遣發兩位監官,一位隸屬于關中書院的塾師,一位隸屬于大内禮部。
循照考規,第二學年的生員,先要去文道苑的戟門前排隊,進行号房抽簽,去對應的考棚裡,參加長達兩個時辰的文試。
文試是閉卷考,第二學年的生員,考課任務很是繁重,書寫量與背誦量呈正比,在短短兩個時辰内,搦墨的筆,基本是無法停下來的。從開考寫到考試結束者,俯拾皆是,更有甚者,還嫌時辰短促,經義卷子上的題,根本寫都寫不完。
裴丞陵心裡有數,絲毫不顯局促,他抽到了丁号考棚,兩位監官全是陌生的面目,俨似兩尊門神,鎮守于前後門。
一沓卷子發在第一排,由前往後速速遞傳,原是岑寂的空氣之中,撞入此起彼伏的翻紙之響,裴丞陵拿到了卷子,淡掃了一眼所考察的題型,主要是「義」「論」「策」,考察内容涵蓋四書五經以及大邺建朝史,他觀覽一回,便開始研墨寫題。
大文朝盛傳的考試字體是隸書與楷書,在開學前兩個月,宋枕玉着重錘煉過他的腕勁,教他寫大字,這種方式比練習石刻還管用,他主攻隸書,沉練持久的腕勁,對于隸書的書寫是大有裨益。曆經大量的刻意練習,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裴丞陵能在兩個時辰内,将規整的隸書寫得既快且好,絕不會越寫越潦草。
大抵是過了近半個時辰,考棚外沖進來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如龍卷一般席卷入内,因是疾奔而來,還差點撞歪第一排好幾張桌榻。
在前門監考的禮部官吏,是一位知天命的老先生,面容闆正肅穆,冷凝此位姗姗來遲的生員一眼,重新整饬好一套卷子,震袖遞過去,低聲囑告道:“動靜放小些,别吵着其他人。”
在關中書院的公試制度之中,沒有嚴格匡定生員抵達考棚的時間,隻消能在午正牌分以前寫完卷子就好,是以,在後門處的塾師并未記下遲到生員的名字,否則的話,可要大扣平時成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