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翌日,大内的東宮與内閣,分别收到了兩樣物什。
李奭收到了昨午賞賜下去的漢玉玄璜,段知樞收到了當初饋贈下去的繡紋刀匕。
兩位大人物俱是有一絲詫異,一時之間,都以為裴丞陵是投靠了各自的敵黨,結果差遣暗樁前去打探,發現敵黨也遭遇了與己一模一樣的情狀。
也就是說,裴家的世子爺,既未投靠東宮,也未投靠閹黨,朝廟之中兩大派系,這位少年都未露出要效忠于誰的苗頭,很好,問題來了,他究竟是投靠了誰?
兩位大人物複遣暗樁,去關中書院多番打探,同時發現了一條線索,教授射騎禦車的段教頭,對裴丞陵很是器重,這位段教頭曾是鎮遠大将軍的忠實家将,難不成,是遠在漠北之地的戰神,相中了裴丞陵,要好生栽培這位少年麼?
太子與段首相手上都沒有兵權,假令裴丞陵真的得到了鎮遠将軍的倚重,那麼,他未來很可能會得到實在的兵權。若是在春闱前後拉攏了他,那麼,今後将大有裨益。
宋枕玉自然是不曉得,自己對裴丞陵的引導,間接深刻地影響到了大内宮廷之中,左右兩派之間的局勢。
這兩日,打飛腳似的過去了,長房一片風平浪靜,但二房、三房、四房倒是各懷心思。
二房最是忐忑。朱氏起初看着裴崇鼻青臉腫地回了府,魂兒都吓沒了,忙問是誰幹的,裴崇自然不敢說是崔衙内幹的,畢竟是他理虧在前,隻好說自己行路時,不慎摔着了。
朱氏憂心着裴丞陵與老太夫人所訂下的賭約,她時刻盯緊那一個世子爺的爵位,也沒去細忖裴崇的傷勢,忙問他公試情狀如何。
裴崇不敢報憂,隻能含糊其辭地說:“還成罷。”
朱氏先前拜過四先賢,對自家兒子有強烈的信心,聽着裴崇這一席話,隻當他是謙遜,道:“我兒這一回,定是能考過那個世子爺!”
三房的杜氏,對自家兒子知根知底,裴岱隸屬于中上遊的生員,成績既不會太拔萃,但也不會太差勁,學業就挺中規中矩。
杜氏很關心裴丞陵的公試情狀,畢竟這關系到宋氏的身契,若是他公試遜于裴崇的話,宋氏很可能就會教老太夫人發賣了去。
按道理,裴家二老爺輕薄自家嫂嫂,宋氏出于正當防衛,這事兒她占理,但朱氏不是善茬,鬧得哭天搶地,将宋氏描摹成一隻煙視媚行的狐狸精,老太夫人被吵得耳根子疼,為息事甯人,決意發賣宋氏。
千鈞一發之際,是世子爺站了出來,在各房夫人老爺的鑒證之下,同老太夫人行了一出大賭。
此回公試,若他位居于紅榜之上,且勝過了裴崇,請老太夫人務必歸還宋枕玉的身契。
反之,若遜于裴崇,他主動遞交出世子爵位,且從裴家族譜之中除名。
這兩日,整個伯府上下的人,幾乎都在盯着長房與二房,氛圍從未有這般緊張過,杜氏真心替宋枕玉拿捏了一把汗,要是世子爺真的考輸了,那長房就真的萬劫不複!
杜氏特地跑了一趟蘅蕪院,原以為院中會是一番沉凝的氛圍,結果,瞅見世子爺端坐于庭院中讀書,吳鈎卧于梧桐樹午憩,柴溪窺伺新買的母雞下蛋,蔡嬷嬷在堂廚擇菜。
而宋枕玉仍舊在對着手工圖紙做活兒。
蘅蕪院内,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仿佛并不曉得這水深火熱的局勢。
杜氏憂心忡忡問:“玉娘子,世子爺公試發揮得如何?”
宋枕玉道:“沒問他噢,才剛考完,别給孩子那麼大的壓力呀。”
杜氏:“……”嫂嫂,後日榜單就出來了啊!您怎麼可以這般淡定!
大抵是因為世子爺,發揮得很不太理想,玉娘子才選擇這樣的托詞罷。
杜氏内心委實五味雜陳,回院之時,遇到了四房的夫人吳氏,吳氏估計早就候着她了,忙問:“宋氏說什麼了,世子爺發揮得如何?”
這個吳氏,平素與朱氏往來熱絡,是個好嚼舌根兒的主,她勢必是替朱氏來打探消息的,倘若讓吳氏曉得世子爺發揮得不理想,肯定嘚瑟極了,指不定要在朱氏面前添油加醋一番。
杜氏最是看不慣吳氏落井下石的做派,不答反問道:“有這閑工夫關心世子爺,還弗如關心一下四少爺,讀了一年書下來,連一次紅榜都沒上過,臊不臊人?”
她家的裴岱,可是上過六回了。
反襯之下,四少爺裴岑,在府内幾位少爺之中,成績一直是墊腳石的存在。
「教子無方」,一直是盤亘于吳氏心中的劇痛,杜氏竟是明目張膽揭了她的傷疤,這教吳氏氣不打一處來。
兒子是一個阿鬥,吳氏的底氣自然發了虛,被其他房的夫人笑話了,也不敢堂皇地回敬過去,當下隻能忍辱吞聲,去蘆雪院給朱氏禀命時,洩憤似的,将世子爺大肆抹煞了一番,朱氏會心一笑,心裡益發笃定,裴崇此番是穩操勝券了。
朱氏心情大好,且吩咐陳嬷嬷,速速取了一袋紅鯉來,對吳氏道:“此則我一遠親,從齊魯之地捎回來的刀筆鯉,你吩咐岑哥兒去文筆塔前的池内放生,天上的文曲星,自會在此回公試之中庇護他的。”
吳氏見狀,如蒙恩赦,忙去依言辦了。
除了長房,這餘下的三房,各有各的機心和計較。
好不容易捱過了堪比度日如年的兩日,第三日,終是到了關中書院公試出榜的時候。
尚未卯時,镏金曙色尚未在東方揉開,吳鈎就教雞鳴震醒了,煩躁地翻身,竟是驚覺柴溪抱了隻雞,在榻前蹲守他,小姑娘道:“天色早,人少些,我們去看榜!”
吳鈎阖眼,摁住枕下霍霍樸刀:“别吵。”
柴溪的話腔一下子濕漉漉:“吳鈎你好兇啊。”
吳鈎瞠開眼,趕在小哭包發作以前,說:“你輕功好,可以自己飛去看。”
柴溪耷拉腦袋:“天還很黑,人家不敢一個人出去。”
吳鈎不吃這套:“你以前是個刺客,錦衣夜行。”
柴溪腦袋垂入雞翅膀裡,語氣蔫巴巴,軟乎乎:“不是的,我隻在白天行刺,雖然最後都放生了。”
吳鈎聞罷,是真的服氣了,眼看對方行将水漫金山,他燥然,揉按一回後頸,用命令地口吻道:“收住眼淚,我陪你去。”
适逢卯正初刻,穹色半黯半明,空氣之中結着一層薄薄露霜,二人抵至關中書院東側的學宮前,原以為來得較早了,哪承想,周遭已是熙來攘往的人,清一色的傔從打扮,應當替各家生員來看榜的。
當然,裴府二、三、四房的管事俱在,二房的周管事,本欲好生嘲諷一番長房,世子爺僅不過念了七日書,就欲與關中書院的尖子生們,一争高下了麼?
這未免也太好高骛遠。
但吳鈎面容上,那一枚月牙形的刀疤,看着委實可怖,他還腰懸一柄樸刀,刀光森寒,教人凜然,周管事隻遙遙睥睨他一眼,便是慫了,和其他二人去給少爺們尋覓名次。
這廂,柴溪憑一己之力,拱開了周遭所有人,她力量不小,從大後方,一寸一寸擠進最前方,但她個頭并不算高,身量僅抵紅榜的二分又一,是以,她隻能望見第一百五十名到七十五名。
她的目色細細在紅紙上逡巡一回,巡睃半晌,竟是遍尋無獲。
柴溪尋覓時,其他房的管事陸續有了動靜。
四房管事沒有尋到裴岑少爺的名字,也不做無用功了,讪讪而返。
三房管事是最快尋到的,大喜道:“三少爺是第七十六名,進了百名榜!有進步,了不得!”
二房的周管事,心高氣傲,慣于在前十五名尋到裴崇的名字,他一晌尋名兒,一晌留意柴溪的動靜,發現她遍尋無獲,便是揶揄道:“人呢,要貴有自知之明,世子爺連一百五十名都排不進,便意味着落榜了,與其在此處傻傻尋溯,還不如好生回去,吩咐世子爺拱出爵位。”
“噢不對,他現在落了榜,不僅不是世子爺,還被驅逐出族譜,該是個庶人了……”
周管事話未畢,面前覆落一抹沉郁的翳影,吳鈎抱刀冷立:“狗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