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華倫城之湖陳靛連彈了三遍,撫琴的身影在天地間俯仰,至第三遍杯茶翕動,生華轉頭,發現老爺子早已不看陳靛了,手握船緣似乎想要起身,隻是老态龍鐘有些吃力,生華要上去幫襯卻被老爺子擺了擺手按下了,老人自己半跪起來,拉起船槳拄在潭沿就水勢把船向深水退去,雖年邁無力但下手穩妥,唇邊下垂的皮肉因為用力抽動了兩下而神色波瀾不驚,船即入水流接着向下遊漂去。生華回眸再次遙遙望了一眼山腰草坪上面海獨奏的陳靛,琴聲方興未艾,之影漸遠,而身邊的老人再未看陳靛一眼,隻是懷爐品茗,仿佛不過一逆旅行人。
東邊日出西邊雨。南國的天涯盡頭是無常雲雨,船行既入山坳,擡頭便是半天黑雲雨幕逼上山巅。很快,那朵海上飄來的雲雨就追上了他們的小船,彼時船駛進了蓮花塢,生華招呼老爺子入雨蓬。天降瓢潑,荷蓮雲珠濺落,好似回到了那楚陵陳氏的故土雲夢大澤。生華倚蓬遐思,蹙眉望天,擔心草場上的陳靛趕不趕得及走回玉壺樓。這等天氣,要是淋了雨,他這腿怕是得疼一晚上。
好在出了蓮花塢便到達了生華來時停駐的倚石水榭,彼時雨勢見弱,遠遠瞧見水榭裡白舅爺早早候在那裡,向他們遙遙招手。生華莞爾,也揮手回應。船翁一早撐了筏子截了他們的小船引去水榭,白舅爺打着傘欲扶老爺子卻被打發來攙攜生華,老人自己則淋了些雨被船翁拉着上了岸。白舅爺接過老爺子的手爐,一人給他們遞了一張絹帕擦雨水,然後向生華走來,取下小臂上搭着的一件香雲紗流蘇雲肩遞給她:“今兒天公不作美,怕您着涼,小二少爺遣人把您的披肩送上來了。”
生華看那披肩,些許訝異又顧自一笑,比起體貼入微,她哪及陳靛未雨綢缪關懷備至。
白舅爺妥帖的展了雲肩替生華披上,老爺子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深不見底的雙眼瞧過來,面色淡淡地吩咐:“今日淋了雨,早些回去休息吧。”又轉向白舅爺;“小白,你送生家丫頭下山。我去撥雲閣裡待一會兒,午食了再叫我。”說着徑自取了廊間的一把長柄傘撐開。
“您慢走,爺爺。再會。”生華欠身,語聲珍重。
老爺子回頭颔首,眼睛依舊濕潤而清冷,卻也珍重。而後斜肩的老人執傘負手而去,蹒跚隐匿在茫茫雨霧之中。
來時上山。去時下山。白舅爺一路引生華回返玉壺樓,及樓前雲去雨消,豔陽回好,倘若不是塵寰濡濕,這場大陸南部邊陲的驟雨一如人世間萬千過眼雲煙,無言可寄,無迹可尋。
升降機下到底層,機門開啟,生華即見陳靛立在檐廊下舉目遠眺海崖之上翻滾着翠浪的草場,剪影蒼勁挺拔。漂亮的烏駒在他身邊閑庭信步,周身黑亮如緞,長長的鬃毛被梳得一絲不苟,聽到動靜機敏的甩了甩缰繩,鼻翼翕動低鳴了兩聲。陳靛施施然回頭,見來者生華,眉峰一松,笑容溫柔,又禮貌的對一起上前來的白舅爺颔首。
陳靛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撐住手杖慢慢轉過身來,圈椅椅面又硬又滑,生華知道陳靛左臀不受力坐不了太久,隻能站着把重心都落到右腿上,他右腿截肢多年,位置比左側還算樂觀,斷面在大腿中端,殘端交感神經早已鈍化,日常承擔了陳靛行動的大部分使命。
“沒淋着雨吧?”
生華近到陳靛身前,四目相對,卻被他搶先問出了這句關切。他手撫她臂上雲肩,眼底都是溫柔的寵溺,低聲呢喃着隻有他們二人聽得到的私語。
“沒。”生華淺笑應着,伸手卻摸到他肩上微潮。
“剛才在草坪上和它玩了一會兒,耽擱了。”陳靛的笑眼掃過身後的黑馬,低頭耐着性子小心地給她解釋,“奉茶的孩子接我倆回來的,就淋了一點兒,不礙事的。”
她其實看見他了。但想起适才老爺子沉默的凝望,生華沒說話。眼波流轉,她捏捏他拄杖的手柔聲安慰他:“一會兒回去我給你炖豬肚雞湯暖暖身。”
“嗯。”他笑着回應。
生華轉而将目光投向了陳靛身後一身肌肉俊美無鑄的高頭大馬。 “你從哪裡騙來的這麼帥的大帥哥?”
陳靛無辜,笑眯着眉眼聳肩:“我們算……狹路相逢?”
生華噗嗤一笑。陳靛噙着笑意擡手将生華牽到馬兒的視野範圍内,低首湊近她耳畔喃喃:“馬兒怕生。讓它好好瞧瞧你。”
生華眼中的馬是高大健碩、生性溫良而不失威猛的強大獸類,與初識陳靛别無二緻,它用那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仔細地端詳着生華。
陳靛溫柔地護佑在生華身後,順着臂膀牽起她的手遞到馬兒的鼻子下面,任這隻猛獸的濕涼鼻息噴薄在她的手背上。此時生華感到陳靛向她手心裡塞了一塊什麼,那馬兒似乎很是歡喜,用下巴摩挲她的手指弄得生華癢癢的輕笑出聲。陳靛低低的笑聲從頭頂傳來,他炙熱的胸膛安心地緊貼在她後背,他引導生華向上攤開手掌,才發現掌心裡卻正是一塊子午蓮雪花涼糕。馬兒撅着嘴巴一咬,濕濕的大舌頭三兩下卷在生華掌心上滿意的掃走這頓“款待”,于是陳靛順勢引着生華摸了摸它長長的臉頰和黑亮飽滿的胸脯。馬兒溫煦的向生華低首作為回禮。
“這樣,它就記住了,你的味道是甜的。”陳靛低沉的嗓音和着笑意在頭頂響起。生華嫣然一笑,心滿意足的收回撫過馬兒的手,在他懷裡回身,擡頭卻看見陳靛溫和的目光落在她頭戴的銀钗上。
“爺爺給的。”生華手收到一半,又擡高欲取那钗。
陳靛按下她的手,沒讓她摘下來,眉眼柔然:“好看。”
不遠處,白舅爺側耳聽了一下前來傳話的少年耳語便柔聲開口道:“小二少爺、生小姐,車子備好了,請随我來吧。”
“有勞白舅爺。”陳靛聞言禮貌颔首,牽起生華的柔荑,正欲扶杖擡步卻發現生華定在原地。陳靛回眸低首,被他寬大的身影遮着,生華低垂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神傷,随即緩緩擡眼,目光柔亮傷懷:“爺爺……”
爺爺……真的不再見見你了麼?
陳靛了然,眉峰微蹙,眼底閃過一絲苦澀,又旋即消散,轉而淡笑着溫聲道:“爺爺本就隻邀了你一人。我來,是帶你進宅子。”
生華聞言微怔,腳下松動,已被陳靛牽起。陳靛把缰繩交還給馬童,同白舅爺三個人一起乘升降機上返崖巅。
“雨過路滑。出去了你得扶着我。”陳靛溫柔的語聲在耳畔響起,機門打開,雨後的海風迎面吹來,生華如夢初醒,擡頭看他。陳靛的笑眼裡有深深的依戀。
“疼醒了?”
陳靛悠悠轉醒,柔亮的閱讀燈下,生華投來娴靜關切的目光。她靠坐在床頭,手裡正捧着一本書。一尾熒白燈帶下,她長發如墨,目若繁星,美得仿佛從億萬光年的銀河中而來。
陳靛看得懵然半醒,唇邊囫囵:“嗯……沒……”
生華不以為然,放下手中的書,一邊下床一邊把長長的頭發在頸側松松的挽成一條麻花辮。
“痙攣兩次了。看你還睡着,就沒叫醒你。”
感受得到來自左側腰際不正常的抽搐和麻木,背後早就被生華塞過來一隻枕頭墊着,陳靛終于醒過來一些,有些無奈:“嗯……沒有疼……有些麻而已……”
生華關掉卧室的空調,又将卧室門半開着讓客廳的冷氣進來一些,這樣不會太熱又不至于使冷氣直吹過來。
“我自己按一下吧。你也再睡會兒,明天還得去拜訪姑姑。”陳靛語聲裡有剛醒的沙啞,巴巴地看着忙前忙後的生華。
“時差還沒倒過來,睡不着。況且明天晚上才去見姑姑,我半下午再補一覺。倒是你,當心明天腫得穿不上義肢。”生華取來藥箱和精油,淨了手回到床上掀開還蓋在陳靛身上的薄被。睡得太急沒來得及穿矽膠套,他的手果然已經在隔着睡褲按揉不聽話的殘端了,但看樣子多少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
早上去造訪爺爺淋了雨,下午跟亞歐非對上時差被拉着連開了三個視頻會議,晚上見縫插針吃了點東西就在回郵件和打電話,深夜還見了香港當地的一個聯絡人,夜裡他累到頭一挨枕頭就睡着了,生華完全來不及給他揉腿,一早便料到半夜得折騰醒。好在她時差還沒倒過來,到先比他醒來了,不然又得被這厮蒙混過去。
生華毫不留情的撥掉他掩蓋的手,拉下來堪堪搭在他腰際的睡褲,那下面幾乎沒剩多少殘臀,甚至撐不起半條底褲的褲管空落落的塌着。腫瘤侵犯到了左髋關節腔和深層肌肉,半骨盆改良術,将将留住了腰線,左側的髋骨腔連帶着坐骨結節全都被摘除了,還切掉了病變的股方肌和梨狀肌,最後是用表層的臀大肌兜住了他那些柔軟的内髒。生華自己在他的病曆上找到了這些冰冷複雜的文字,手術前後的日日夜夜,來自恐懼和疼痛的侵蝕,他一個字都沒跟她提過。
生華溫涼的指尖劃過他還在無意識抽搐的殘端,軟弱無骨,有些浮腫。又越過腰線撫上他的後腰,長長的弧形的疤痕已經很淡了,但是香港的氣候又熱又潮,白日裡長時間的佩戴矽膠假臀,皮膚表層分泌的汗液把那道疤泡的有些明顯的發白,摸起來也冷的厲害。
生華歎氣,塞了隻抱枕到陳靛懷裡:“刀口被泡了,往前,爬過來些。”
陳靛聽話的抱住枕頭,撐着手臂配合着生華把自己從側仰卧搬過來成側俯卧,睜着兩隻漂亮的靛藍色的眼睛安靜看着身前的生華。生華瞧着這樣的陳靛,竟難得從他身上覺出一絲乖巧。
陳靛其實不喜歡這個動作。因為腫瘤位置特殊,刀口開在了後側,不說影響了坐卧受力面使他即便佩戴假臀也一直無法久坐,單說手術恢複期他因為雙腿截肢不方便下床,隻能維持着這個姿勢任□□插上冰冷的管子。那時他常常從這個視角看過去,被紗布包紮的高高的□□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隻有敷料尿管鎮痛泵和無休止的清創、換藥、拆線,截肢的失能和屈辱——他體會了兩次,這一次,他徹底沒了左腿。
“讓你亂來——又捏青了。”生華溫聲的埋怨拽回了陳靛的思緒。
陳靛轉而失笑,好脾氣的讨饒:“啊……抱歉,看來手藝還是不如你的好。”
生華在他蒼白的左腰正下方撫了撫,皮下印出一小塊青紫,正待發作,卻發現這厮笑的生蓄無害還知道及時讨好,完全沒了火氣,不忍心再說什麼。截肢時神經結紮回縮,即便斷面肌群紊亂時而痙攣,但陳靛其實并不敏感,隻能感到又冷又麻和如墜深淵的空洞,但錯亂的肌群下便是脆弱的内髒,沒了盆骨的保護,這也使他總是在按揉殘端幫助循環的時候無處着力,一不小心便會把自己捏的青紫一片。生華心疼也無奈,親力親為小心翼翼,練就了一套體貼入微的指法,每每都能把他揉的睡個難得的好覺。
見陳靛複又疲憊的閉上雙眼,生華往手上倒了一些精油,雙手搓暖敷在陳靛側過來的左臀上,抽搐的殘端終于在她溫暖的指尖漸漸安靜下來,軟弱無力的像個胡鬧完精疲力盡的頑童。
“嗯……”陳靛悶哼,緩緩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