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小姐是覺得冷麼?”見生華心不在焉,廖士淳貼心詢問道,說着便要叫住路過的當值姨娘。
“我不冷。不用麻煩。”生華連忙叫停,向姨娘搖搖頭表示打擾,讓她忙自己的事就好。姨娘甫一離開身後便是廖士淳的父母,生華隻好竭誠相待:“廖伯伯。伯母。”
廖媽媽當先走上前來,臉上挂着精緻又矜持的笑容,不顧兒子廖士淳,隻偏頭眯着生華,仿似那是對後輩的一種體恤。“小姐,唔好意思,我唔記得你系……”
“生小姐堂主侄女啊。人哋大陸嚟,唔講白話嘅。(人家大陸來,不講粵語。)”廖士淳搶先向母親叮囑,又轉頭對生華歉意一笑,“抱歉。我爸爸媽媽普通話講得不好,生小姐見諒。”
生華雖不會粵語,但一來一回大緻聽懂了他們的對話,于是對廖士淳了然笑笑。
廖媽媽見兒子袒護,面上花容淡了不少,和身邊的廖爸爸交換了一個眼神。
“抱歉啊生小姐,我和Frank爸爸講不大好大陸那邊的話。我現在這樣講,你聽得明白?”廖媽媽磕磕絆絆地講出一串蹩腳的普通話,很是親熱地直直盯着生華打量。
“聽得懂的,難為伯母了。我自小在大陸長大,現下在英國留學,您若是覺得不方便,講英文也是可以的。”生華也亦十分體量地眯眼彎唇。
廖媽媽卻未置可否,顧自繼續注視着生華的笑容,似乎不經意地問道:“生小姐今年幾歲呀?”
生華聞言玩味,神色饒然,又好似難為情一般看向偏過頭下巴卻有些緊繃的廖士淳,然後輕飄飄地開口笑道:“這個似乎不是很方便講呢。”
于是狀似遊離的廖士淳瞬間像是才剛恍然大悟,趕緊作了個拉廖媽媽手臂的動作。“哎吔媽媽,人家女生的年紀不能随便問的。”
生華便很是感激地對廖士淳淡淡一笑。
廖士淳還算圓熟,換了話題引父母去看不遠處供桌上端坐的白度母像:“爸爸媽媽你們看,這尊造像是朗仕軒今年春季的拍品,生小姐特地拍下來當做禮物送給桓昀阿姨的。”
“Spring?Spring有呢件嘢?(春季有這件?)”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廖爸爸思忖半晌随口說道。
“哦——這件在紐約。”廖士淳解釋。
廖叔叔聞言,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不再說話。
此時廖媽媽突然想起什麼:“啊——我記得的,這件在去年Winter有賣,當時有件舊的佛,好多人去搶吔,後尾好似畀William Yiu搶咗。”末了壓低了些聲音,圓目大張,俨然在講什麼秘聞轶事似的,“這件新嘅,嗰陣留低咗。(這件新的,當時被留下了。)”說完,回頭很和氣地對生華眯眼笑着。
生華比他們落了半個身位,本想着找借口脫身,又不好不招呼一聲就走,于是停在一側,聊表寸心地配合着一副阖家歡樂的圖景。見廖媽媽回眸哂笑便也彎起嘴角有來有往,她聽不懂廖媽媽在講什麼,但看須臾間僵在當場的廖士淳也大緻猜得好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生華突覺自己的腰從背後被柔柔環住,那觸感柔滑纖細,下一秒,姑姑生桓昀暖暖幹幹的小手搭上她另一側的肩膀,出現在耳畔的話音笑意濃濃:“慧怡丫,阿姑如母,你好仔Frank想溝我屋企阿華,點能夠孭住我呢?(你兒子Frank想追我家生華,怎麼能背着我呢?)”
廖士淳一家回頭看到是生桓昀回來,又被直截了當地提點了一通便顯得有些尴尬。正主廖媽媽趕緊拉過生桓昀的手好聲好氣:“堂主返嚟咗吖。Frank佢哋後生仔嫌悶鬼咁屈質,随便傾吓偈啰。(堂主來了啊。Frank他們年輕人覺得悶,随便聊聊啦。)”
生桓昀腰柔體軟地被拉到前面,笑意盈盈的也不搭廖媽媽的腔,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帶着生華攬到身側,側頭滿心滿眼盯着生華換回普通話:“剛才是張老師。我們平常成道會、佛誕、天贶這種日子都會互相通電話的,她聽說我這裡承華兒你的人情收了她的白度母好開心呢。我說下個月邀請她來作客,她提出要帶上手藝來給這尊素胚加上金花絲和銀燒蘭咧。我就開玩笑說‘那我收個禮物還坐地起價咯’。”
生桓昀一句話逗得幾人都笑起來。生華笑着搖頭,本想說菲儀薄禮聊表心意,但适才姑姑那番話說下來又不好再自謙,便換言:“姑姑廣結善緣,心存善念,所遇所得皆是美好。”
生華這話說的入耳,廖媽媽趕緊附喝幾下,見生桓昀面色稍愉又話風一轉:“桓昀阿姐,你唔記得上一年朗仕軒……”
“慧怡你忘啦?我侄女華兒聽不懂你講白話呢。”生桓昀面向廖媽媽微微一笑,打斷了她。
眼見母親就要再提留拍的事情,廖士淳頓時乖覺,便當即搶過話頭:“桓昀阿姨,聽說這尊造像差點要拍賣到海外去了?”
他話音剛落,生桓昀眼乖一定,倏忽想起什麼似的疊聲向生華:“說起這個,張老師要我告訴你拍賣所得款已經捐到基金會去了,說來港以後要親自謝謝你呢。我說你常常不在這邊,運氣好才見得到呀。”
生華莞爾:“如此珍寶,此次幸會偶得,是上天垂青。該我感謝張老師才是。”
“哦?怎麼講?”生桓昀詫異,身子轉過來些,饒有興味地瞧着生華準備洗耳恭聽。
握着姑姑的柔荑,生華擡首,朗眸瞻望白度母像,娓娓道來:“聞說釋迦牟尼佛入滅後,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萬年。像法時代美術極為發達,雖不見佛而人有佛心,造像富于感召力。末法時代美術首先衰落,人讀佛經、難解其意,法相頹勢。中國美術造詣在隋唐達到巅峰,宋代趨于完美。隋唐畫人,兩宋偏重山水,又經唐晚期滅佛,目前留存造像集大成者經南北朝本土化演變、最後落在隋唐。北朝造像清癯俊秀、面帶微笑,隋唐豐圓頤滿、骨氣奇偉。張老師自性皈依,耄耋之年,肉身佛心,最終以隋唐造像之美诠釋此女性尊神、多羅菩薩。又因度母意象來自古印度,張老師創作之初遍曆唐卡,學仿明代造像受藏傳佛教影響,得曼妙體态、偏頭蜂腰。可謂鸾翔鳳集,福至天成。如此造詣,雖非古舊,曠古爍今,如今有幸求得獻予姑姑,才是我該感謝張老師行善舉、割所愛,使我得此便利不勝惶恐。”
餘霞盡去,風涼的芳草上瑩蟲一般升起星點燈火,早先散落在檐前屋後的三兩人群随着方才生桓昀的回返漸次來到度母像前,偶聽得生華一番诠釋虔敬深切至情至性,盡皆矚目,凡有聽懂者無不随喜贊歎。
生桓昀聽罷洋洋朗笑,拍拍生華的手背語氣裡滿是溢美:“要是聽到你說這番話、知道有人這樣懂她的良苦用心,張老師一定後悔得很沒來參加我今晚的賞昙會——來見見你這位素昧謀面、蕙質蘭心的紅顔知己。”
生華謙讓未遑,向身邊的長輩們欠身颔首,不勝感激。
這時寥廓空靈一聲“姑媽”從人群外的湖上遙遙傳來,籍着淼茫的漁火,湖邊碼頭上栓系一排柳葉小舟,一身環佩玎珰的白靈在亮堂堂的碼頭上喧笑招手,提起裙擺躍入了最前一隻小舟。那些小舟盈盈一握,首尾懸兩盞镏金宮燈,各盤坐一位搖橹阿叔和一名姨娘服侍左右,借着船中央春凳上的連枝燈細看去,桌上已備好茶水、吃食、冰塊、蒲扇,自等放舟而去雲遊湖上。
白日裡給生華引路的女孩兒悄然來到生桓昀身邊耳語幾句,生桓昀凝神聽着頻頻點頭,而後擡起頭微笑着看向人群,提高音量宣告:“遊船已經備好,大家可以自行前往遊湖啦。船準備好曬,我哋去遊湖啦!”
生桓昀說完便笑着把生華挽在臂間,當先一步攜她從人群中穿過,飒飒往碼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