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時一刻剛過,生桓昀從藏經樓轉下來,當值的女娘上前通報有客造訪,正逮住餘興未消一宿熬鷹的白靈在後廚開小竈,便遣她上宅門去把人迎進來。
生華也在差不多時候醒來。昨夜與姑姑深閨話舊,漸漸便又困意襲來,但飲過紅茶也其實睡不踏實,天蒙蒙亮就醒了。起來簡單收拾一下,姑姑給備了一條帝政裙式的晨袍,說是她年輕時極稀罕的一條裙子,要生華穿來讓她好好瞧瞧。
生華換好衣服便憑着昨夜惺忪的印象一個人摸索着穿出走廊,循着羅馬柱的階梯向樓下步去。樓梯挨着一排四副南法式的窄高窗棂,一扇扇透過窗外山下晨霧煙煴的湖面,依稀可以看到有幾位晨起的阿叔正搖着橹杆在湖上将早已熄湮的蓮燈聚攏,而女娘們則彙在碼頭上将燈一盞盞回收起來,遠處還有漂着筏子在湖上打撈孔明燈的船工,看衣着,一半是鹭湖宅邸的姨娘們,一半則像從鳳凰山府苑裡借來的幫工。
樓梯下到一半隐約聽到樓下傳來男聲,低沉持重,還帶着點故作友善的笑意和适度的幽默,不肖說——定是我們那位風度翩翩謙遜随和的年輕家主大駕光臨了。陳靛早上發過消息,确說今早會來親自接她,但生華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早——算算時間,路上車程少說一個鐘頭,此時登門拜訪還能儀表堂堂地談笑風生,怕不是五更天就要爬起來穿他那兩條堪比酷刑的假腿了。
這麼一想,生華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人們相信許多自己無法證明的東西——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會認為我會為一些葬身湖海屍骨無存的紙燈籠埋單……野鳥保會大概昨晚做夢時起草了訴狀,以緻于鳳凰山收到律師函的速度比謝峻的回籠覺睡得都快。”
獨墅小築一樓客廳。一身蕾絲邊白色複古睡袍的白靈像隻小鳥靈一樣挽着陳靛那條沒拄拐的手臂語笑喧阗地蹦跳進來,看到早已全裝起身微笑候在廳堂中央的生桓昀,興高采烈地招呼起來:“姑媽姑媽,您快聽聽,二哥哥可會說笑!”
生桓昀端立中庭,溫柔似水一般的雙眸靜靜落在來人有些颠跛的身影上,曾經絕代風華的容顔綻出一抹風霜盡去的柔婉,她凝睇那雙似曾相識的鋒冷瞳眸,終于渙然一笑,回應的卻是白靈的歡言。
“你二哥哥這是一擲千金,搏美人一笑呢。”
白靈聽來不解其意,天真道:“我哪用一擲千金——說笑就笑得!”說着已經笑倒在陳靛臂彎裡。
生桓昀無奈搖頭,笑的寵溺:“你是笑得,美人可另有其人。”
“桓昀姑姑。”眼見姑侄二人說笑,陳靛但笑不語,直到穩穩站定,氣定神若,方才開口問安。
生桓昀尋味——這位聲名狼藉的篡權者數月前還隻敢色厲膽薄地以表字敬稱她為“旻嬰姑姑”,昨夜燃燈千盞,如今就不甚見外地直接親昵稱名了,這是——把她認了嶽姑母,在和她套近乎。生桓昀心笑,早聞這小姑爺讨巧得很,現下剛巧她那懷瑾握瑜的好侄女不在,倒想着試他一試。
這樣想着生桓昀颔首欠身,似笑非笑低眉順目地拿了個極漂亮的身段:“桓昀見過家主。”
遲早料到得有這一出,陳靛依舊還是感到窘迫,面露難色地擡手虛扶一下生桓昀,慘笑了一下道:“……您還是叫我陳靛吧。”
雲耶山耶,一試便知。生桓昀了然一笑,擡首擡眉:“一家之主,直呼名諱哪行?您若不習慣,我還叫您二少爺便是。”
陳靛無聲歎息,莫可奈何地略微偏頭,面上笑容是越發溫良無辜了。
生桓昀引陳靛落座,簡單伺候了茶水點心。
“二少爺莫怪,昨夜昙會結束得遲了些,華兒才睡下不久,她實在勞累,怕是還要多候一會兒。”
陳靛聞言,眉間閃過一瞬的憂色,然而很快淺笑寬慰:“不怪您。生華三天前剛從波士頓回來,時差沒歇過來,昨天下午我耽誤她沒及時補覺,一連缺了好幾個小時的睡眠,怕是累壞了。讓她多睡一會兒吧。姑姑昨日宴請操勞,還抽空幫忙關照生華,費心了。”
生桓昀淡笑承謝。
這時一夜饑腸辘辘用桌上茶點淺淺墊飽了肚子的白靈突然插進來,巴巴地問陳靛:“二哥哥,你還沒說那野鳥保會的官司怎麼辦呢?難道真有小鳥被昨天晚上的天燈弄傷了?”
聞言陳靛輕笑,聳了聳肩,不免挖苦自己:“怎麼辦?大概——财富再分配?”
白靈沒聽懂,一臉狐疑。
“——賠錢。”兩字從頭頂幽怨傳來。生華青絲半披、銀簪绾髻,在晨光熹微裡提裙轉下漢白玉樓階。她可不覺得在剛一隻腳邁出校園的白靈面前不無世故地去揶揄某些非盈利社會公益團體的投機主義是什麼上乘幽默,所以即便姑姑在場她也不得不駁了陳靛的面子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和解協議——兩邊律師商量個合适的價錢,該賠多少賠多少。”
陳靛背對樓梯,左手有意無意地撐着虛軟的沙發墊,端坐其上。聞聲微不可察地略略偏頭,沒急着轉身,垂眸匿笑,嘴角的笑意幾不可藏——一夜無眠,天知道他有多想見她。
生華步下石階向沙發上的三人走來。她看着背對着她坐在主位沙發上的陳靛一如每一次艱難的起身,在旁人略顯訝然的目光裡扶着扶手和鷹頭手杖吃力地從沙發裡站了起來,他手杖拄地,禁不住搖晃地緩緩轉過身來,對她溫柔微笑,是令她略帶愠色的那張臉都軟成了嬌眉輕蹙的惱笑。
陳靛穿着一件比較古典帶兜蓋的雙排扣栗子色花呢馬甲,白襯衣,飾表鍊,配駝紅色輕質駱馬絨意式紳裝褲,奢逸纨绔,還真當得起一聲“少爺”。走近沙發的生華神色被陳靛寬大的身型遮着,她怨怼遞指,是嫌他虛與委蛇也是嫌他不愛惜身體。素手搭進他溫潤掌心,視角轉過,已經換上一副略表歉意的莞然,左右顧全一番最終面向姑姑生桓昀:“對不住,讓大家久等了。姑姑昨夜辛苦勞頓,該多歇歇,怎麼這樣早就起來了?”
一身石青晨袍搭腿坐在主人位的生桓昀從“賠錢”那倆字怄氣飄下來就在饒有興趣地觀察兩人的小表情,生華禮多面子薄卻獨對陳靛瞪眼,而後者從她下樓起那雙煥發冷光的笑眼就沒舍得離開過面前伊人,頗有點兒不管多峻峭勁節的風骨都得給他生吞進去的決絕意頭。生桓昀眯眼想笑,回答生華直說自己年紀大覺少,生華睡下後自己就去經樓上抄了會兒書,姨娘們要起來收燈,得有人照應着。
白靈到底年輕,熬夜玩手機也不見累,吃了些小點又滿血複活,拉着她直誇華姐姐穿得身裙子好看。生華身形較瘦削,穿着姑姑那條鑲有白色花邊的高腰長擺青灰色暗條紋帝政裙顯得異常的美麗纖弱,粉黛不施,長發如墨,夢幻得好似晨霧林間一隻迷失于塵世的豎耳精靈。生桓昀滿目愛憐,說要送給她穿走。
陳靛一直目不轉睛地笑望着她,準備扶她坐到沙發上。顧忌到坐卧對穿着義肢的陳靛有多困難,生華手臂搭在他腰頭暗暗托他沒讓他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