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發上尉先餘舟逝一步反應過來。
他蒼藍的眼瞳黑沉沉地望着懸在秋千架上的爬山虎,大片大片的深綠色向上掙紮伸展,在某個節點化成一片鬼魅的紅色。
安迪深吸一口氣,手有些顫抖。
“道長,忘了說,我已經考慮清楚了……”
日光逐漸刺目起來,一片白茫茫中,安迪恍惚看見了坐在秋千上的母親,年輕時候的瓊斯夫人是那樣溫柔,直到……
秋千忽然晃動,扯着經脈血絲般的爬山虎,發出艱澀難聽的吱呀聲。
還是生鏽了啊……
餘舟逝的面前出現了一雙手,手心朝上攤開,放着個挂耳式藍牙一樣的東西,通體銀色,末端标有兩條平行的黑線,兩側分布着三個圓點。
餘舟逝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麼——不久前在剛得知瓊斯家要作妖時,自己好像問安迪借過權限。
畢竟自己借權限就是要找到關于安加·瓊斯涉嫌參與白花工廠污染的證據,多多少少會對瓊斯家造成影響,所以當時還讓安迪好好考慮再做決定。
“這是我的備用機,已經配置了密鑰,隻要你通過這台設備進入聯防部内網,系統就會自動将你識别為我。”
餘舟逝順着那雙蒼白的手向上看,望進了對方沉沉的眼睛裡。
除了自己的倒影,似乎還有什麼别的東西。
拒絕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你确定?就這麼給我了?”雖然基于對白桃C特殊用途的開發,餘舟逝對權限的需求大不如前。
“這種交易是可以當着我們的面進行的嗎?”林芥的眼睛一時不知往哪放。
“當然,我給你了那就是你的了。”安迪輕松地像遞給餘舟逝的是枝随手折下的金魚草,而不是隻有少數人能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鑰匙。
金發上尉的笑容有些疲憊,“情況再怎麼樣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
餘舟逝被迫收下了這份禮物。
“又出了什麼事嗎?”
“我還以為憑你的手段,對這裡的一切抖了如指掌。”安迪似乎對他有所疑問很驚訝,“畢竟當時你可是和我同時那個消息……我都懷疑你在聯防部會議室裝了什麼竊聽器,可你看起來對現在科技一竅不通……”
餘舟逝撓撓頭:“啊,你高看我了。”
上次知道瓊斯家是背地裡暗害他的兇手不過是個意外,但這次……
“那就當是份禮物吧。”安迪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冰涼的金屬外殼忽然有些燙手。
千奈美先看餘舟逝一眼,再看安迪一眼。
“為什麼要當謎語人?我是被排擠了嗎?”她沒注意到安迪奇怪的情緒,不服地嚷嚷:“而且聯防部權限能看什麼東西?邊境科技的數據庫明顯内容更多啊。”
多年混迹問尋官高層圈子的林芥倒是一下就反應了過來,“……是,瓊斯家?”
“等等……你們在說什麼?”千奈美發懵的腦子倏而清醒,“前幾天瓊斯家接近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
“弗蘭克·瓊斯,我名義上的哥哥。”安迪垂眸,“根據會議的結果,他将代替餘舟逝成為白花工廠案的主力。”
“你們白花工廠任務結算進度界面上多出來的人就是他,現在他的名字叫做安加·瓊斯。”安迪麻木地從兩片毫無血色的嘴唇裡擠出半句話,“他和白花污染的牽扯比較深,所以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餘舟逝被踢出了隊伍。
多出的安加成了名義上小隊的領軍人物,在積分分配和貢獻描述上可謂是驚才絕豔,卓爾不群。
但實際上,内容大部分摘自餘舟逝遞交的申請材料。
“這也太離譜了吧?!”
千奈美不可置信的聲音響遍整個陽光房,隔着全息投影都能聽見她因驚怒拍得砰砰作響的桌子。
“你的意思是,讓一個造成污染的嫌犯代替解決污染的英雄去分工領賞?!我操……”千奈美都被氣笑了,髒話脫口而出。
“還代替主力,說得真好聽,我一般管這種不要臉的爛事叫明搶!一群強盜!”
她一直知道問尋官積分結算有貓膩。
但沒想到有一天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頭上。
他們怎麼敢的?
安迪就站在那任由她罵,仿佛被困在玻璃瓶裡繞不出去認命的螞蟻,沒有半點掙紮。
“這不是聯防部第一次做這種事,對嗎?”林芥從林肆那裡了解了更多髒事。
安迪沉默着,像個上斷頭台前的囚犯。
或許他是瓊斯家唯一的良心?安迪漫無目的地想。因為上一顆良心已經吊死在了秋千上。
“你們當思兼家是死的嗎?”千奈美聲音陰沉,漂亮的綠色眼睛裡冒着火。
“要麼事情辦得好看一些,聯防部現在就恢複任務結算界面的人員信息,讓那個鸠占鵲巢的東西滾出隊伍名單!要麼……”此時她一肚子氣沒處撒,直接對安迪撂下狠話:“你以為全網百分之八十的發聲渠道是誰控制的?”
林芥有些昏沉的腦子瞬間清醒:“不,千奈美,别說這種話。這不是安迪的錯,而且目前事情還沒到那種地步。”
“安迪,我記得瓊斯家目前的繼承人裡,你的呼聲比較高?這個安加應該算得上是你的競争者?”林芥深吸一口氣,同樣作為繼承人,他看出了安迪的難處。
“魚死網破對誰都沒好處,我相信你能把這消息告訴我們,說明你也覺得有溝通的餘的餘地是嗎?”
不,這位正直的金發上尉或許真的想魚死網破,因為他竟然真的把權限給了餘舟逝……頗有種交代後事的意味。林芥不安地反複查看林肆通訊窗口,希望可靠的肆先生能查到最近瓊斯家發生了什麼事。
“林家可以和思兼家出面和……和亞伯·瓊斯先生談一談。”林芥想起了目前瓊斯家掌權人的名字。
“表明我們的立場,不僅是對餘道長這件事,包括你成為下一任瓊斯家的主人這件事,也是林家和思兼家所期待的。”林芥的聲音從群山環繞的林宅穿過天網,落到這座脆弱的玻璃花房裡。
安迪依舊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一副對這令人心動的合作毫不在意的樣子。
千奈美不耐煩道:“我想不明白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林芥敏感地察覺到安迪情緒的異常:“别逼他,他需要時間好好考慮一下。”
思緒在安迪的眼睛裡攪成黑色的一片,他環視了一圈,三個人的視線全都落在他的身上,有憤怒,有焦慮,有平靜……
喉嚨收縮,組織成語言的聲音艱難地從胸腔爬上漆黑的喉管,探到唇邊:“……這不止是瓊斯家的問題——”
“是整個聯防部。”
安迪的背挺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直,他仿佛置身驚濤駭浪中的海面,緊緊握住桅杆般握緊了拳頭,身體一晃,又站穩了。
“我們面對的是一種規則。”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輕。
“作為上位者卻要跳出來為下位者公開發聲,在挑戰規則的同時,也意味着放棄了規則的庇護。”
“規則?你憑什麼說這種強盜勾當是規則?”千奈美諷刺地勾唇。
“就憑一向如此。”他平鋪直叙,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客觀事實。
簡簡單單幾個字。
生氣到一定程度,千奈美隻覺得好笑:“狗屎玩意。”
要說她其實也不在乎那點積分,因為按照貢獻值分配,大頭絕對在餘舟逝。
實際上,被虛假地重新分配後,她的積分反而更多了。
這是瓊斯家的示好,也是他們的軟威脅——
什麼都别說,别做那個最先打破規則的傻瓜,否則你什麼都撈不到。
“啧。”千奈美不爽地像個地盤被人占了的野生動物。
真令人讨厭。
安迪的呼吸因為那道細微的,不耐煩的,帶着嘲諷意味的聲響停了半秒——那半秒,就像回到了昨晚。
他一個人,像晚會上無人在意地小醜,站在瓊斯家議事廳的中央面對着四面八方從黑暗中投來的充斥着粘膩惡意的目光。
整整18個小時,光腦内循環播放着虛極的原音,但神明的救贖似乎仍未落到他的身上。
金發上尉逐漸看清了秋千邊上母親的鬼魂,幻視更加嚴重。
理智不受控制地繃斷。
“我提醒過你了,大小姐。”安迪知道這種稱呼肯定會讓千奈美生氣,但他現在就是和一個小女孩計較上了,“如果你非要做一些将來有可能讓你後悔的事,那麼去吧,我相信你和我一樣,能擔得起這種代價。”
“隻是千萬别被你的哥哥知道,否則他肯定饒不了你。”淺藍色的眼睛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