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變幻的濃雲在屋檐之上翻滾,深的淺的影子投下來,像無數巨大的手掌般交疊在一起。門廊就完全隐沒在雲層下的黑暗中,風卷過層疊的落葉,暗綠與枯黃的,一同在廊下穿行。
白色的廊柱邊,披着墨綠薄袍的侍從靠在台階上打盹,又是一陣狂風,階梯上的樹葉缭亂舞起,将他的半個身子都掩埋。他動動屁股,從左腿疊着右腿變成右腿疊着左腿,懷裡鼓鼓囊囊,隐在袍子下,似乎抱着一隻硬邦邦的小木盒。
他背後的屋門虛掩着,從中透露出稀薄的火光,細小的風從門縫鑽進去,火苗跳動不安。
沙沙的聲音中,齒輪咬合與軸承摩擦的聲響細密的滲透在這座林中小屋的每一個地方,似乎每一個角落都有一隻筆在粗糙的稿紙上走動,似乎整個屋子,都是一座複雜精密的機械造物。
穿過雲層,穿過插入雲層的樹梢,風像是巨大無形的獸,四處征讨劫掠,獸吼聲掩蓋了一切。
侍從一躍而起,面容與雙手依舊藏在袍中,木盒緊緊抱在胸前,在風中不住地跳躍。衣袍下擺甩開,暴露出他小巧精緻的身體:由大大小小的齒輪鋼管與木條相互交錯連接而成,兩隻赤腳則是滑輪堆砌的模糊形狀。是以他在落葉中蹦跳着打滑,每打滑一次,他的腰肢就要用各種角度的彎曲來保持平衡,像是什麼古怪的祭祀之舞。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要斷手短腳!要一碰就倒!沒眼看!要下雨了!沒眼看了!沒眼看了!”
木門咔哒一聲鎖上。
伴随暴雨而至的,是一支修長鋒利的鋼筆,修長的身體,鋒利的筆尖,無聲穿越鎖死的門扉,射向吵鬧個不停的侍從。
嘩嘩的灰色雨水,将他渾身上下全部打濕。他則在雨中高高躍起,旋轉着,水花沿衣擺飛散,如透明的花朵盛開。
一張多次焊接成型的面龐露出來,眉毛是經過煙熏後的暗銅色鎏金,齒輪做成的雙眼緩緩旋轉着,大小相嵌相套嚴絲合縫,竟然有些劍眉星目的意味。他甚至有一頭蓬松的頭發,用裁剪好的金屬片與極為削薄的晶石片組成,每一片的形狀都不相同,但組合在一起,卻是天衣無縫的和諧。
雨水打在他發絲與眉宇,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鋼鐵、木材與石頭拼出的侍從将筆橫叼在嘴裡,他不能開口說話了。
這個小小的機械造物搖晃起腦袋和屁股,好似一隻得勝的花栗鼠,那根剛剛被用作武器的鋼筆,就是他的戰利品。
他一邊搖晃着,跳上台階,向剛剛穿門而出的鋼筆一樣,直挺挺的朝木門沖過去,而後,無形沒入門扉。
“大人,我正曬太陽呢,外面天氣真不錯啊!”
侍從開口,聲音雖帶着齒輪摩擦的響動,但經過油脂的潤滑,并不像是從機械造物的體内發出,反而像個鼻音稍重的小男孩。鋼筆從他口中掉落,飛向點燃的燭火邊,繼續在寫了一半的稿紙上圖畫。
沙沙的聲音由此傳來,這間屋子的四壁與各種帶平面的家具上,四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稿紙,各式各樣的筆懸浮在上自動寫畫。既有米白的絹紙與灰色的羽毛蘸水筆,也有淺草黃色的莎草紙與堅硬的半自動吸水筆。而帶平面的家具委實不多,也就一張木桌一把扶手椅,于是更多的驗算記錄,就不得不避開壁爐飄蕩在半空中,各有更多樣式的筆在其上龍蛇飛舞。
“修改記錄,外面正在下雨。”
扶手椅上端坐着的女人發話,聲音脆冷,像冰塊與玻璃碰撞。她的脊背挺直,兩手各執一隻蘸水筆,面前的木桌上鋪滿紙張長卷,從桌上直垂到地面,與她服帖的白色長發一同流淌。
“收到,記錄已修改,大人。”
咯吱咯吱的聲音中,侍從雙眼的齒輪高速旋轉起來,須臾後,又重歸于平緩。
“根據記錄,稍後會有雷暴,大人。”
他把懷裡的鼓鼓囊囊的東西掏出來,頂在頭上,向桌邊的女人顫巍巍滑過去,好似還在适應腳下的滑輪。
那不是木盒,而是一本厚重陳舊的硬皮書,書面的皮質有些褪色,邊緣有的地方還磨得起了毛,緊密貼合在一起的書頁呈現出古老的棕黃色,大約老是被人翻來覆去的婆娑。
“但願你的計算結果不出錯。”
女人将目光投過來,她的眼睛是罕見的碧綠色,如同一塊毫無瑕疵的玉石,也像是深林之中的一汪幽幽潭水。一直被這樣的眼睛盯着看的話,大概連每一根骨頭的生長,每一塊肌肉的起伏,都能被她一一掌控描摹。
她的手指松開一根筆,書頁無風自動,随她的目光停留在當中的某一頁。細密的小字擠滿這張和侍從身體差不多大小的書頁,夾雜着各種顔色與圖案,是記錄者才能全部明了的密碼。
“不會的!大人!記錄是不會出錯的,因為您在時刻修正。不過好奇怪,怎麼現在還好好的天氣,怎麼突然就會有雷暴呢?”
“外面在下雨,修正了嗎?”
“收到,已經修正,大人。”
女人收回目光,重新握筆開始計算。書本啪的一聲重重合上,把侍從的身體都敲了個趔趄。
“去給自己加餐,17層第三個櫃子的左邊。”
“是,大人。”
侍從踉踉跄跄保持住平衡,重新把書抱進懷裡,他的渾身上下還在不住地滴水,順着濕漉漉的衣袍下擺,一直流至地面,淤積成片的小水窪,其中倒映出燭火與滿室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