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從晖的懷裡脫身,站起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走了之後,你又和晖說了不該說的内容。”
當你開始懷疑一件事的時候,往往這件事已經确鑿無疑的發生了。
她用的是陳述句,李曌這種性格的技術人員,以前接觸過沒有即使也有十幾,他們最期望你直來直去,他們不會掩飾撒謊,因為根本懶得在這種小事上分神。
況且自以為以他們的智力水平想要瞞過一件事,除去撒謊以外的方式數不勝數,沒必要采用這種失敗了之後損傷感情的下策。
“事實而已。”李曌撿起座椅上的稿紙一張一張檢查,時不時用筆在随身記錄的透明屏幕上添加更多細節。
“我當然知道你說的是事實……呵,也對,你沒有判斷一件事是否應該由你公布的能力。”潮勾唇,果不其然,遭到這種蔑視的男人猛地攥緊了紙張,顯然處在勃然大怒的危險邊緣。
他深深地呼吸,握筆的手緊了又緊,死死咬住後槽牙,連晖都擔憂的看着他們。可這一切過後,他隻是在稿紙上又打了一個勾。
“準備好了,我們就繼續。我知道你已經在這個世界遊蕩了很久,久到甚至不再急着回去。但是我很着急,我要在莫昂斯特的祈禮開始前完成,必須在那之前完成……我在這個狗日的鬼地方浪費了幾百年,隻差幾步,隻差幾步!所以我很着急!我非常着急!!我要在那個狗日的祈禮之前,讓他們都滾蛋!你們愛急不急,但我是這個計劃的負責人!所有的安排都得聽我的!老子讓你們急,你們都得給老子急!老子回不去,你們都别想好過!!!”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激憤難平,脖頸赤紅青筋畢露,每一個字都在怒吼咆哮,每一個字都成了撕裂他胸膛的風暴,彙聚成碾碎山海的驚瀾怒濤,激蕩而下,朝着天地間沙礫般渺小的一個女子滾滾而去。
但這位女子隻需要一個氣聲,就收斂壓縮了所有攻勢在掌心,揮去時又給他丢了回去。仿佛收下敵人發射過來海潮般密集的中子源,反手連丢幾枚原子彈。
“呵。”她重新落座,甚至抱臂架起腿。“我知道你很急,但你說的對,我現在就是不急,我不僅不急,我還可以把你也變得不急。回不去的日子對你來說确實難熬,因為你孤苦的蜷縮在這裡,不肯踏出哪怕一步,因為你無力繼續改變,甚至,你發現無論再怎麼改變,這裡也永遠無法讓你滿意,你知道你永遠無法抵達那個地方,那個世界。你将永遠的孤苦下去,直到孤零零的死去。呵,你連死都做不到,這具身體早就已經死去了,你繼承了軀殼,卻沒能繼承軀殼的時間。李曌,你隻是一個狂怒的幽靈罷了,永遠被困在原地的幽靈……呵,你有什麼可着急的?又憑什麼因為你的特别,去傷害我在乎的人?”
晖眼睛一亮,抿起嘴垂下眼簾,悄悄看着潮衣裙上考究的花紋,隻覺得她哪裡都好看,聲音動聽如莺啼。
她從未如此尖酸刻薄極盡諷刺,即使有時候氣急了脫口而出的那些話,連李曌自己都有點無法接受,她也從沒有這樣鋒銳的像他一樣展開攻擊。
“……”他感到心煩意亂。“你不懂。”
“這是你對我們大放厥詞的理由嗎?你孤苦伶仃,你歸鄉心切,你遭遇什麼,經受了什麼,是你現在可以為所欲為的理由嗎?”
他啞口無言。
“大人……”
晖于心不忍,他不久前才得知玩伴的身世,對他從不對自己坦白心扉始終獨自煎熬的過往幾多恻隐,既同情,也難免責怪自己太過粗心大意,沒能與摯友心意相通。但其實他也不過剛剛成人,這樣的心情,也是剛剛才能夠體會。他又天生的慈軟心腸,往往總是主動示弱又嬌又軟的潮更能得到他的偏愛,但是這一次,渾身是刺的李曌隻要一瞬間的柔弱,就讓他心疼得不得了。
是的,此時的李曌,甚至能夠以“柔弱”來形容。
就算隻是一息的瞬間。
“是因為我。”
遠遠坐在桌案另一頭的佛伊科蘇忽然開口,誰也沒有預料到她會切入對話,她從來都是眼前這個三角關系中最為冷寂的旁觀者。李曌的神情猝然猙獰,而後徹底歸于平靜,如怒火燎原後的荒野。
這些顯然和他們不久前私下談論的内容有關,氣氛凝滞片刻,于是潮明白,他們認為當下也不是坦白的時機。
“晖。”她于是低頭,輕輕的呼吸,深思片刻,忽然側躺下去,曲起腿,枕在使魔的膝上。“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也知道李曌和你說了什麼。我這樣生氣,是因為他直白的告訴了你,我還沒有想好怎麼對你解釋的話。他告訴你我們要去的地方和這裡完全不一樣,我們的關系會變得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即将發生的事完全不受我們的控制。所以,他的保證,我的保證,或許完全都不做數。”
“大人,明明他……我們,我們……”
無需确認,魔女輕易就讀出了他們眼神的含義,他那些情難自抑的親密舉動,背後有多少恐懼與祈求。
衆生萬物之外,最渴望魔女垂憐的,就是同樣漂泊無依的使魔。他們如同古樹上的藤蔓,如同狂浪中的一葉孤帆,能夠随時被丢棄替換,總是做着即将粉身碎骨的準備。
“我們最強大!我們什麼都不怕!我們是刀槍劍戟斧钺鈎叉!我們要把一切侵略者都幹趴下!啦啦啦!我們每天都湊在一起種田養花,我們等到太陽月亮爬上山崖,我們的力量把金礦都融化!”
默默添茶送水的機械人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忽然扯着嗓子高歌起來,奇怪的填詞布曲,莫名有種蒸汽朋克的韻味。
自從佛伊科蘇帶着他來到這裡,李曌就把晖走後空置的李明明與他進行組裝拼合,修正了不少零件上設計不合理的地方,隻不過因為沒有灌入記憶也沒有進行算法更新,他能做的事很少很少。
即使這樣,他也是睿智魔女獨一無二的使魔。總是将第一杯茶水、第一塊點心、第一盤菜肴送到她手邊,總是圍着她打轉,李曌讓他收拾散亂的草稿,他将疊放好的紙張全拿去給主人翻閱。
他的主人從不翻閱,而是不厭其煩的吩咐他送回給紙張的原主,他喜氣洋洋的來回跑,腳下的滑輪踩得碌碌有聲。
“呵呵……”低落的氛圍一下子被沖散,潮也忍不住笑了半句。隻是不知道是在笑他,還是在笑其他。“他說得對,李曌說的也對,即使我們這麼強大,也有做不到的事。無論在哪個世界,都是一樣的,我跟你,我們跟他,都是一樣的。”她感到自己肩頭的那隻手,一寸一寸的冷下去。
是的,摯友也是這樣說的。
他們要前往的世界,比起這裡更加單純,又更加複雜。那裡沒有神祇與信衆的糾纏,也沒有噴火的龍類與騰飛的絨毯,可那裡有許多能冒出火苗的機具,那裡的人們能将巨大雪山的冰窟關進狹小的箱屜。
就連摯友也無法确定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他們在那裡該如何自處,大人又憑什麼保證他們能夠始終如一。
是否維系彼此的聯結,甚至是否繼續維系存在,這都是無解的答案。
他們連第一步都沒能邁出去,所要面臨的無解問題卻似暴雨傾盆,提前一步淋透打穿身體。
“但有許多事,晖,你知道麼,有許多事,是你明知自己做不到,也會去做的。”潮平躺着,伸出手,将将觸碰晖的下颌,便被牢牢握住了。“所以我一定會向你保證,因為我一定會去做。”
“即使無法實現,大人也要繼續麼?”
“因為你需要。”他們相疊的掌心中流淌出柔和的溫熱,不同于體溫,一波一波,随心跳漸漸濃烈。“隻要你需要,我就會去做。一直以來,你也都在做同樣的事。而且,如果我們都有相同的願望,那麼無論如何,我們之間總有一個,會去實現它,我們一直以來都很有默契。”
“是,我們一直以來都很有默契。”晖喃喃重複。
這件必須要完成的事,它的終點,未必是别離。
“你問過我,蒙爾森送來的花束裡的卡片,背面那些字是什麼意思。”
“嗯嗯,我記得的,這個你也寫在蒙爾森圖書館裡的《阿斯加德地理水文風錄》裡面了。”
“真不愧是我的小糯米團,記性真好呢~~”
“嘿,都說了和你有關的事,我都會仔細聽,仔細記下來的。”晖撫着潮的長發,那些烏黑的發絲被手掌分開,傾斜如瀑。“你還教我寫過類似的字呢,我每天都有好好練習,那句話也在裡面,我還能默寫。”
“嗯,那句話的意思是,希望我們長久的相見,長久的相互思念,即使我們分隔千裡,分隔在不同的世界,我們也始終,都被同一輪月亮照耀着,永遠的,照耀着。”
月光中的魔女與她的使魔,他們永遠不會有别離。
四處堆放着各種質地各種形狀部件與制作中半成品機械機具的寬闊廊亭稍顯寂靜,半晌無話,唯有紙筆之間靈肉合一,演奏到激烈處的沙沙聲,洶湧如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