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刻意的交流與引領,他們來到灑滿陽光的庭院草坪中。修剪整齊的灌木叢在遠方排列,更遠方能眺望到正值花期的花樹一直綿延向下,乳白的巨大花苞如一團美玉,紋路中流動碎珠般的微光,那是成片的天中犀。
草坪中已經搭好了白色的帳篷,鋪着淺淺的短絨米色毛毯,兩張高背扶手椅上墊着白色的長絨毯,它們之間的圓形小桌上,長莖花瓶裡插着一隻待放的洋牡丹。這些布置的背後,面朝着天中犀的方向,還有一張與高背椅同色的絨面搖椅,長絨毯的邊沿一直垂到地毯上。
落座後,那些等在灌木叢邊的兩排仆從分工整理一切,為他們送上溫度正好的茶水,将餐車上的一道道菜肴展示出來,供她來選擇。一切服務都是無聲的,隻有衣料間的摩擦,以至于讓她覺得如果餐盤底和餐車相碰發出聲響,造成這種“噪音”的仆從就會立馬變成遠處那些天中犀中的一員。
越是選擇,越是驚心動魄。
因為連“金絲榴蓮酥”這種東西都出現在某一盞被半球形銀白色不透明防塵保溫蓋遮蔽的樹葉形盤子裡,随着“瑞兔報春酥”“蟹粉水晶餃”“蝦泥紅粉玉藕”等等諸如此類頗成體系的菜肴一道接着一道露面,潮的心理防線也一點點消弭于無形。
這些并不是随即的耦合,而确實是她從小到大親口嘗過的宴席中,在某段時間裡念念不忘的菜品。
比如說,經她點頭後,輕輕放在面前的蓮花玻璃小盞中,盛着淺粉色的糊狀物,一團團小指尖大小的雪白谷物與金燦燦的花屑混合在其中,珍珠圓子桂花藕粉,她幼年最愛纏着外祖母年年日日的做給自己吃,連這隻小碗,都是專門用來盛放這道小吃的碗,她絕不會認錯。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比這更加荒誕的事,您已然見怪不怪了。”
既像是解答她未出口的疑問,卻同時抛出了更大的疑點。他們之間似有若無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潮一點也不客氣,夾起餃子就吃,端起藕粉就喝,她刁鑽慣了,許多菜品不過試過三兩口驗證個味道,驗證無錯了就興緻勃勃的去挑下一道。西璞陪餐,且任由她胡來,桌上的餐碟換了一波又一波,俨然變成一次漫長的早茶了。
吃到最後,他們以一杯紅糖雞頭米糖水結束了整個早午餐,仆從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批端着手巾和花茶的,仿佛他們不是從遙遠殿宇的廚房來,而是從原野中生長出來似的。
“需要我做什麼?”吃飽喝足,潮的心情相當的好。雖然意圖和制作過程都不明,但這頓飯無疑是這麼久以來,最合口味的一頓。以至于她有那麼幾個瞬間都覺得,哪怕一口下去橫死當場,也值了。
外祖母去世後,誰也沖不出那碗藕粉的味道。所以得知老人家壽終正寝的時候,她其實并不怎麼難受,隻是沒想到後來,意識到外祖母逝去的每一個瞬間,都難受的透不過氣。
“……”西璞隻是起身為她斟茶,額發垂下來遮住眼簾,不過嘴角始終挂着笑意。
如果自己有朝一日重回故土,那麼即将與親友愛人重逢的時候,應該就會含着這樣淺淺的笑。
所以,他們,原來是久别重逢麼。
那麼,又是在什麼時候初次相遇呢。
“這樣并不會拉近我們之間關系,你應該也希望我更信任你一些,信任總是來自于坦誠的。”
說辭未能奏效,西璞将她的雙手都用被鮮花烘烤過的毛巾仔細拂拭,動作輕如拂去旅者眉宇間的疲憊。
“您無需信任我,陛下。事實上,您不會信任任何人,我不敢自稱了解您,但您會了解我的一切。無需困擾于我們之間的隐秘,很快,那些隐秘将不複存在。看着苦惱的您,我也一樣痛苦難耐。”他原本說的專注而溫和,卻不知為何,又一字一句變得惆怅懇切,每一個音節,都多加一份力氣。“這樣的我,原本就對您無限的坦誠,原本就完完全全的屬于您,原本就……原本……您無需信任我,在這裡,我們能夠再一次相遇,能夠為您做這樣的事,已經非常幸運了,我已經,非常幸運了。”
眼看他越說越激動,熱淚隐隐盈眶,潮的眉頭就忍不住往一塊擰。她覺得自己真是被這種荒誕不經的事實影響,竟然覺得能夠用梨花帶雨來形容一個男性。
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又有過什麼經曆,他和那位女王陛下之間發生了哪些事,讓他隻是見到一張熟悉的臉就這樣喜悅。眼中波光粼粼,仿佛陽光映照着被微風吹拂的湖面,也将他們的眉尖吹得起皺。
“這裡是很特殊的地方麼?”
“是,是非常……非常特殊的存在……是……”猶豫幾次,西璞還是欲言又止,顯然,他無法估計說出某些話語的後果,無論是對于他們之間,還是對于整個世界。“這裡是陛下傑出的創造。”
“這個世界是她創造的?所以說‘仙子’……不對……”
她下意識使用了人類的邏輯去思考,在人類的範疇中,“創造世界”是個抽象的概念,其載體與對象也大部分都是抽象的。可如果加入李曌的那一套“複數世界”概念,以及魔女與魔力的前提,“創造世界”就成了具有可觸達的實體存在。也就是說,她現在所在的,根本就是女王陛下的大别墅裡,說不定人家家裡的監視器已經把她的臉記錄下來,标記成一級危險人物。
“您無需擔心,陛下不會将您視為敵人。”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對方比她想象的更敏銳,甚至從她平和的面容中,輕易讀出憂慮。
“我遠不如您了解我那樣了解您,這也是我之所以,這樣為您着迷。”
明明每一句都是鮮明熱烈的自白,但每一句都為當前的處境留下一片更深重濃稠的迷霧。
“我了解你?”她覺得荒謬。
“是的,您更了解的是陛下。應當說,您是這個世界裡,最了解陛下的存在。”西璞為她斟茶,語氣仿佛随口确認“太陽是從東邊升起”
這樣稀松平常的事一樣。
或許這個世界有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在她到來之前,已經頂着這張臉完成了許多事。潮越想越覺得合理,如果這裡是由某些童話思維的虛數世界碎片不斷編纂耦合形成的複數世界,好像一鍋加入不同香料的奶油濃湯,那麼自己作為添加劑的一種,也合乎情理。
“但你不了解那個女人,你對她的一切看法,都存疑。”她可不會像個傻子一樣陷入對方的邏輯,被陌生男子帶着話題走,是極度危險的事。“這茶不好喝,沒别的了嗎?”
“當然有。”西璞舉起右臂,小幅度揮了揮幾根手指,先前端上茶水的仆從此時遠遠立在他們與花樹之間,一串一串的撲倒,柔軟的衣擺白浪一樣翻起,連同他們的身體在落地的瞬間散為一地花瓣,随隊伍末端吹來的風飄向花樹。隊伍中新的仆從端着新的茶具,很快填補了他們的位置,更換了桌上的所有東西。“我很确定,您此刻的想法,同陛下如出一轍。”
剛剛那是,在她的面前把那些根本沒有犯錯的仆從全部殺死了麼。以一種寂靜而浪漫的方式,剝奪這些無辜受難者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