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消散的最後,仿佛堕入混沌不清的黎明,隻有盎珈與藤蘿的香氣在鼻尖萦繞,久久不散。她長眠在月下熒熒發光的花叢中,小小的身體蜷縮着,裂解為千萬的水珠滲入泥土,如同氣泡破碎。
珀洛菲特拉默然靜立在這片死寂的原野中,注視着正從地平線升起的圓月,面前全然幹涸的巨湖,幽邃深不見底。在這裡,青藍的光暈不甚明顯,這顆巨眼般的天體比世間萬物所見更為碩大,也更為清晰。
在這裡,一切都巨細無遺。包括衆生的衰亡,世界的衰亡,也包括神座的隕落。
而在她眼中,巨湖盛滿行至命途所流之血,為過往無數任先知魔女的鮮血,完美無瑕的圓月則是祂們累累白骨的彙聚與折疊堆積,從陸上觀賞,因季節變遷呈現不同色彩的大地為它映上無數瑰麗的色澤,但那不過是它輝煌的表象,其内殘餘的力量集合了殘破的記憶,經過億萬年的沉澱,怨靈一般在世界間徘徊,将事件發生的一切都刻畫在骨骼縫隙中。
它是衆生仰望的月亮,是祂們的神座,祂們的靈柩。
每一位魔女都必須依靠這個徘徊的巨大怨靈,以魔女之眼為媒介,才能揮動神明的權柄,行使魔女的權能。
而魔女們行走世間,将自身作為調配魔力的中樞與控制器,均衡整個世界的翻湧不均的能量,以維系這個漂流在域海中的複數扁舟平穩航行。
但曆史不過是時間中的塵土灰燼,記憶不過是曆史中的一滴水珠。哪怕億萬水珠彙聚而成的江河,也有枯竭的那一天。
鬥争是生存永恒的主題,魔女亦無例外。
祂們必須和命運賭博,用先輩的骨血,用手中最後的所有籌碼,來赢得世界的歸宿。
圓月已被來自瓦爾納躍動的紫紅光劍貫穿多時,那耀眼的光輝正如特霧爾薩圖斯湮滅時從天而降的光柱,每跳動一次,圓月表面流光璨璨,便随之起伏顫抖,骨骼相互嗟磨,正如相互憎恨的種族,懷抱着玉碎瓦全的決意。
珀洛菲特拉轉向背後遙遠的殿宇,直望至地平線與灰紫色天際遙相接應的遠方,明金的裂紋隐隐蔓延,細小的光斑碎片緩緩下墜,在途中湮滅于無形的魔力扭曲。
這片坐落于神座光影之中的先知神域已随着她所剩無多的壽命不斷破碎,宮殿、河流、天空、原野仿佛都成了一片片疊放着的玻璃繪闆,裂紋從它們不同的角落向整個繪闆爬動。時間變得緩慢,那些色彩绮麗的碎片來不及掉落在地,就寂靜的消散。
無論是對神來說,還是對整個世界,死亡都是如此寂靜。
她合眼轉回身,舉起岡格尼爾,準确無誤的指向升高的月亮。她已瞄準過湖中之月,通過三顆魔女之眼的力量回收了殺戮魔女的權能。如今,則意欲擊碎神座。
縱使特霧爾薩圖斯沒有資格擁有使魔,也本不及其他魔女,但祂的雙眼依然是确鑿無疑的魔女之眼。
岡格尼爾綻放出黃綠色的光輝,但僅有這些是不夠的。
珀洛菲特拉昂起頭,僅剩的右眼無聲溶解,黃金轉輪削去一半成為細膩的金色流光,穿越迅速枯萎的原野直到不斷碎裂的天空邊緣,向金倫加的方向掠去,紮入暗紅的海面。
神座似乎已對故事的結局有了估量,圓月隐隐顫抖,灰白的煙塵簌簌落下,閃爍着點點輝光,如同神女之淚。
她投出岡格尼爾,輕柔如一位高潔的仕女抛擲一支修剪過的花枝。随後睜開雙眼,那之中的轉輪已經凝固,漆黑的眼淚從空洞的左眼與殘餘一半的右眼中湧出,挂在弧度完美的唇腮間與颌角邊,點滴沒入漆黑的衣裙中。
飛馳而去的漆黑長槍不僅劃破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神域,更是連破曉的天空都切割開來,露出世界間域海的裂隙,其中不斷翻滾過無數已裂解的世界碎片,如同飛濺的銀河。
珀洛菲特拉向着湖泊的屍骸縱身一躍,融為黑金交織的光暈,又似一片透光的漆黑薄紗,被長槍所帶的光熱與風火卷裹,在滾燙的星河中掙紮翻滾,最終與之相熔。
岡格尼爾所指,即為命途的終末,它會點明一切事物的結局,會修正所有歪曲與偏差,直到與既定的命運重合。
萬物并非被它錨定,而是被各自應當踐行的路,應當曆經的磨難,應當獨對的消亡所錨定。
連神座,連神本身,都是如此。
曆史與記憶将終于被全部打碎,原野上起了風,将神明的眼淚與草木磚石的碎片,将整個神座與神域的碎片都裹挾而去,遍布世界。這縱然掐滅了魔女新生的希望,然而每一塊帶着神谕,帶着神明的祝福與詛咒的碎片将會以透支殘餘力量的方式,延長這個世界穩定存在的時間,直到那件必須由無數生命推動的事件發生。
她的預言絕不會有錯,佛伊科蘇的計算,也同樣精準。
即使這個漫長的等式,本不由她們來完成。
這的确是自絕,但又未嘗不是解脫,魔女的笑容于是在這樣銀白色的風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