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因為這些,保留了我的記憶麼?”與其說是記憶,卻不如說是折磨。可扪心自問,她不能不承受這些折磨。
因為她們初見的那一夜,那花開的多美,那湖水映着繁星多美,一切都尚未發生也尚未結局的時刻多美。就連執念,就連嗔怒,都成了随心髒搏動變得無比熾烈的感情。
她怎麼能忘記呢,如果連她也忘記,這世上又還有誰會記得,她是這樣美好又善良的魔女。
潮搖了搖頭:“我很想順着你說,但我從來不和朋友說假話。”
“那麼是為了鬧這一場,補償我?”洛洛萌笑中帶淚。“難道不是殺了我,去補償我弟弟麼?”
正要開口,車外卻傳來叫好,意識中某根弦啪的一聲崩斷,抽打在心頭,牽連起細密的抽痛。潮立刻轉身回望,隻見鴉隐懷抱着西璞,背對着她們所在的車駕跪下去,胸腹都已被十數劍戟穿透,拔出時奔湧的鮮血,刺得她雙眼發痛。
已經無法再捕捉到他的意識波動,不過或許他也沒有遺言。潮不得不這樣安慰自己,可他甚至是為保護仇敵而死,可他甚至,是作為最恨的精靈去死。
“現在,該輪到我向你說抱歉了吧……”洛洛萌放下花花的屍體,目光越過潮,望向那個可憐的年輕人。“但是……”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一個兇猛的擁抱,一瞬間的僵硬後,便完全脫力。
雖然在她擁抱的瞬間,潮就已經轉身,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鲛人繃緊的上肢,無形的利爪從背後掏入她的胸膛,深深沒入,前胸薄薄的皮肉之下,甚至能看到那隻暴虐的大爪,攥緊了能夠捉住的所有髒器,猛地拽出。
“……”隻來得及發出一個氣音,懷中的少女便如花敗了下去,輕盈如細雨。
“洛洛萌!”這是第一次,死亡距離她這樣近而可感,變成懷中顫抖的身軀,與手中溫熱的血液。“你……”
她揮手,領域延展,封死這座棺椁。無形的敵人一擊未中,早早撤退,殘餘的力量也被她打掃幹淨,源頭正是她自己。
無疑,是特霧爾薩圖斯。祂殺心切切,才積蓄了這點力量,就想要取她性命。剛剛那一擊如果真是落在她身上,其實連皮都破不了,可那畢竟是魔女的權能,對于衆生,卻是滅頂之災。
但是洛洛萌,她什麼都不知道,她隻是不想自己死。
“你……你……你聽我…………”
“我聽着,我聽着你說……”潮擦去她臉上的血迹,将她摟在懷裡,撫着她的胸口,為她不斷注入維生的魔力。
“為什麼……留下……我,我的……我的,記……記……是不是……你是不是,還恨我……恨我……”洛洛萌卻攥住那隻溫暖的手,那手上滿是滑膩的血液,卻未滑脫分毫。可她越是用力,就越是感到無邊的疲憊。
“不是,不是的。怎麼會呢,洛洛萌。”潮輕輕貼着她的耳鬓,她們的發絲糾纏在一起,淚水也彼此相融。“從那天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啊。你是我見到最兇也最美的鲛人,我喜歡你那樣的語氣,喜歡你的眼神。我會想到再和你見面的情形,會想到你因為我發脾氣的樣子。洛洛萌,在你生氣的時候,我覺得你真是可愛啊。”
“是你……你不知道……不知……我,是我,金倫加,我們……我們……”鲛人激動起來,她幾乎流光了全身的血,肌膚白的透明,四肢禁不住的抽搐。“把你,是我……把你……”
“不。”潮婆娑着已變得冰涼的手,用自己臉頰的溫度,去溫暖那隻手。“我知道,但那沒關系。你們是為了金倫加,那沒關系。我所有的憎恨,都與金倫加,與你沒有關系。洛洛萌,你是這個世界第一個,和我親近,贈送我禮物的朋友。無論你做了什麼,我始終,我始終……你别死……洛洛萌,我送你回……回家去……别死,别死……你别死…………”
我走投無路。
“呵呵……”每笑一聲,血就從洛洛萌的口中大股湧出,積滿脖頸與她銀白的長發。“你的臉,怎麼……破,破爛……成這樣……好……好,好難看。”
是啊,我變得好難看,我算計了很多,籌謀了很多,将會有很多人因我而死,我将會被很多人憎恨,就像我此刻憎恨着他們一樣。
但他們中從來不包括你,你本不該出現,這一切都不該與你有關聯。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
“是,你一直是,最好看的……”鑽心的疼痛反複烙印,她的面容與身體被淚水一再熨燙,一道道瘡疤總是剛剛愈合,又添新傷。“我是醜陋不堪的魔女。”
做着醜陋不堪的事。
“無論……如,何……你的,目的,達……達到了……”
洛洛萌竟拼着氣力支起了身子,倚靠在潮的肩頭,血與淚混合在一起,比身體還要溫暖,仿佛回到了海沫宮的蚌床,她看到阿塔佳提斯匆匆而來,眼眸彎彎,面容含笑。
“……呵,我欠你的……這命,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