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裡的尼師将舜華送去備好的禅房。
在佛堂中,應長生低垂着眉眼跪坐在大佛前,身旁堆滿了他自入佛家以來抄寫的所有經文。
回想舜華的話,佘神那位似乎也并未将自己的死活放在眼裡,被道義所挾制,對蒼生如責任義務般的修行。
生于大地,還于大地,不再受命與道的影響,得到了解脫。
都說佘神仙人是蒼生為自己所創造的神明,因有神魂才能成神,他應長生卻不這麼覺得,蒼生不過隻是給了仙人一縷可以入道的魂罷了,在得道成仙後自身所煉之骨,才能稱之為神骨。
夜色将近,他将那些經文一卷又一卷扔入火盆裡,火光跳躍,光影在他臉上晦暗不明地交錯。
火盆中燃起的火苗像是應長生這麼多年的執念,遲早會焚燒殆盡。
曾幾何時,那雙冰冷的眼睛便刻在應長生的心裡,永不磨滅。應長生迷茫起來,其實那人本就不想化神吧。
金身佛像垂着頭看下面坐着的弟子,似在歎息。
這晚舜華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很模糊,輕紗在風雪中飄揚。
一道清白俊逸的身影遺世而獨立地站在雪山上。
“即日起你被逐出師門。”
夢境明明與她無關,可舜華卻覺得這句話仿佛十二月的寒冬般冰冷徹骨,冷得人心中一顫。
房裡陣陣檀香萦繞在鼻尖,她渾身是汗地從夢中驚醒。
環顧四周,這是一處幹淨整潔的禅房,動身時有什麼東西碰撞作響,她視線看去,腰帶挂着一串有十二個鈴铛的腰墜緊挨沉蝓的葫蘆,細看後發現每個鈴铛上刻着經文小字。
輕晃銀鈴,裡面沒有铎舌撞擊鈴壁,這串鈴铛和沉蝓的那串一樣不會出聲。
一張帖子放在她的枕側,受邀之人處寫上了‘阿槿’二字,滅魂和斷水立于床邊,再探自身,雖被那僧人擺了一道,但好像也沒對她做什麼。
這個時辰傅舟桓他們該上來了,也不知道他們沒有帖子能不能來寺裡。
将帖子放入懷中,剛踏出房門便見應長生坐在禅房門前的流蘇樹下,正閑散的翻着手中的佛經,舜華質問道:“你昨天為什麼給我下藥?腰帶上鈴铛是你挂上去的?”
應長生不徐不慢地将書合上,轉頭看向她,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在陽光下如同一盞漂亮的琉璃。
明人不說暗話,他微微一笑:“施主身上帶了不少蟲,自是擅蠱懂藥,茶裡不過摻了些靜心凝神的藥材,施主該是這些天受累了,所以才會這麼睡去。”
“那串清心鈴是尼師為你戴上的,你和沉蝓是朋友,那也便是我的朋友,就當是我給你的見面禮吧。”
出家人不打诳語,但在昨夜那出後,無論應長生說什麼舜華都覺得他在诳自己。
作為寂明曾經的藥人,怎會如此輕易因這所謂靜心凝神的藥材而睡去?應長生見她不信,轉移了話題:“沉蝓已經好了,昨天跟你說的修佛一事是認真的,請考慮一下。”
佛陀寺是個為天下蒼生而存的佛寺,一旦哪裡爆發蒼生禍亂,這裡的僧人便會出峽平息,連寂明這樣的強者也對其忌憚。
中原與苗疆兩方勢力在那次大戰後便再沒交手,皆是大傷了元氣,各守一方,這些年井水不犯河水。
若不是因體内的蠱,佛陀寺還真能護住自己。
蠱和其他的危險不一樣,那是日後寂明可以随時取她性命的東西。
但說不定應長生能解自己身上的蠱,舜華道:“佛陀寺果然普度衆生,那住持會解蠱嗎?”
應長生道:“貧僧并不會蠱。”
既然他不會解蠱,那修佛便毫無意義,舜華回絕:“不了。”
在解蠱之前,她斷不會自己廢了,然後将安危賭在别人身上。
這天下間能相信的隻有自己,能時刻護着自己的也隻有自己。
她轉身離去。
應長生将手中的書放下,阖上了眼:“每年武林大會的人都有不少是沖鬼面僧來的,名額已經替你加進去了,沉蝓在寺裡小廚房。”
“知道了。”舜華頭也不回地行于石階,隻見遠處佛陀寺的正堂巍峨矗立,一路的石階早已被人掃地光潔無暇,昨夜裡路過的那棵菩提樹更是巍峨參天,一陣風吹過,寺中的牆岩上挂着的佛鈴清脆作響,宛如梵音。
舜華一路向僧人們打聽小廚房怎麼走,很快便到了一間袅袅炊煙升起的小屋門前。
正欲進屋,便聽到裡面有個清脆的聲音嚷着:“要我說你們這些和尚就是小氣,吃點飯怎麼了?又沒肉都是些不值錢的素菜。”
僧人無奈道:“可是沉蝓施主,你不是隻吃肉喝酒嗎?”
“想你們的齋飯了,不行啊?”
踏入門後,隻見僧人們正忙着準備今日齋食,沉蝓又背着木匣穿上了她那身桃色的衣服,一個人在竈台前搗鼓着什麼。
舜華喚了她一聲:“沉蝓。”
聞聲,沉蝓眉眼一彎轉過頭:“阿槿!”
将挂在腰間的葫蘆遞還給她,舜華問:“你昨兒夜裡是怎麼了?”
沉蝓不假思索道:“心法反噬以至全身失色,不便多言。”
她不想讨論這個問題,舜華不再多問:“那是誰将你傷成這樣。”
“身上那些傷是我自己紮的,我一犯病就喜歡對自己大打出手。”沉蝓将腿一橫放在桌上,周圍僧人看到後皆是眉心微跳。
吃完後她潇灑地把碗筷一扔,撩起自己的衣服又放了下來,随即扯過了僧人的衣袖擦了嘴:“走,咱們去後山。”